以紀家的家風,或者至少是紀齊常年在遵循的家風,原本連這種事他都不會知道。
蓋因昨晚大哥大嫂不是一起回的府。
紀平到家,戌時過半。而顧淳月何時回的,亥時過後他回了房間,無從知曉。總之大哥說,淳風殿下筵席上飲多了酒,大嫂留在宮中陪她,會晚些回。
飲酒,飲多了酒,這種事發生在顧淳風身上真是毫無違和感。甚至非常貼切,有些好笑,也有些——
可愛。
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哪怕可愛也不該由自己想出這個詞,並且拿來形容。而於頃刻間他再反應,此時這人鼓鼓的小臉,一副茫然表情雙眼無神,分明是酒未醒,不是什麼睡意未消。
想明白這點,他更覺好笑,盯著對方“嗤”一聲笑出了動靜。
顧淳風還沒來得及反應“喝大了”這個表述,又被他莫名其妙嘲笑——
這種笑法,隻能算嘲笑吧?
於是二度火起,冷眼瞪過去,“有什麼好笑的?”
“殿下,”紀齊眉開眼笑,滿腔愉悅皆發自內心,“在筵席上喝大了的公主,古往今來就你一個吧?你怎麼這麼——”
好笑,有意思,不走尋常路。
他沒想到合適的詞句,還在斟酌,而淳風並不打算給他時間繼續笑下去:
“那酒勁兒大。”她冷著臉,不願多掰扯,說完這句方意識到昨晚喝的好像是,秋露白?
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是祁宮中秋日常飲之品類。其中又以秋露白濃度最高,酒勁最大,寒潭香次之,最溫和的是荷花蕊。
家宴而已,且女眷居多,九哥怎會安排這麼易醉人的酒?
她疑惑,不明所以,但宴飲之事稀鬆平常,喝什麼酒更不值得反複掂量,遂丟了此念,抬腳往沈疾那邊去,卻被紀齊一把拽住。
“這麼些人在呢。拽上癮了是吧?”這小子越大越不招人喜歡,如今簡直討厭到了相當水準。顧淳風心中暗罵,一把將自己胳膊又拽出來。
近來是拽得有點多。紀齊反省。尤其祁北那趟。以至於竟有些成了習慣,手比嘴快。
確實動手也比動嘴更有效。左右是說不過這些人。他自知理虧,咳嗽一聲,正了神色:
“你為何突然要學騎馬?”
這句問的語氣似是而非。意即有些知道,又不敢肯定。更像是一句確認。
顧淳風聽懂了,看著他道:“就是你以為的原因。”
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然後咣當砸出一道豁口,剛叫人放心又再次叫人懸心。
“你,”紀齊心情複雜,這複雜也來得不明所以,“你又用不上,學來乾嘛?那種情況,一輩子也沒兩次吧?過都過了,你還學?”
“誰知道呢。”顧淳風微低了頭,也低了聲量,盯著沙地上小石子出神,“我還以為那種情況一次也不會有呢。還以為騎馬這種技能我永遠用不上呢。可見用得上用不上,不是自己說了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還是準備著好。”
“哪有那麼多第二次?”紀齊大手一揮,也壓低聲量,“真有第二次,我還帶你。”
顧淳風仰頭看他。
“真的。想去哪兒去哪兒。我發誓。”他抬起右手,收了拇指和小指,食指中指無名指並攏,煞有介事,滿臉誠意,非常——
孩子氣。
顧淳風“嗤”一笑,伸手猛拍一記那隻正宣誓的手,“行了。多謝。”她轉身,“你帶得了第二次帶不了第三次,帶得了第三次帶不了一輩子。”
她往沈疾那處去,卻發現院使大人不知何時已經不在場間。而沈疾人在馬廄邊,正——
同競庭歌在說話。
“殿下也來了。早。”眼見淳風走近,競庭歌頷首,主動招呼。
“早”當然不是一句合格禮數,但顧淳風昨夜已見識過對方禮數水準,並不在意,漫不經心回:
“早。”
竟是比自己還隨意。競庭歌挑眉。這十公主果然有點兒意思。
“我以為隻有皇子公子們會來騏驥院練馬。不想還能在此遇上殿下你。”
顧淳風也挑眉,“先生是來找哪位皇子公子的?”旋即轉頭,正看到也自過來的紀齊,遂回身問:“他嗎?”
競庭歌展顏而笑:“紀三公子方成年,又未入仕途,想來很多事都不清楚,我找他做什麼?”
“你倒是有話直說不含糊,爽快人,本殿下喜歡。”
競庭歌更覺有意思:“殿下抬愛。殿下的酒醒了嗎?”
顧淳風一怔,“我酒量一向不好。見笑了。”
“昨夜那酒荷香襲人,甚為溫和,殿下竟也能喝醉,想是真的觸了傷心事。”
荷香襲人?秋露白沒有荷香啊。她說的荷花蕊吧。
等等。
她喝的是荷花蕊,而自己案上是秋露白?昨晚筵席排酒還分人的?
這般想著,反應卻不能慢,“誰還沒兩件傷心事?喝點酒上了頭,借著醉意叨叨幾句罷了。”
夜裡長姐離開時囑咐過,九哥沒交代,那便什麼都彆說,隻管打馬虎眼兒。
“但我冷眼瞧著,殿下昨夜之傷心非同小可,可是與你那位多年大婢有關?”競庭歌走近,湊至淳風耳邊道:“上官姌的事我都知道了。”
顧淳風心頭一跳。
“你說什麼?”她反問。不知道如何回應又不得不開口的時候就反問,這是阮雪音教的。
“殿下無須同我打啞謎。我昨日入宮一整天,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殿下身在局中,必當明白我意思。”
你入宮一整天,該是先見阮雪音再見上官妧。而她們倆都不知道阿姌的結局。
所以你也不知道。
而你想知道。
我如你所願才怪。
“先生既都知道了,在霽都這幾日便收斂些。畢竟不是什麼場麵上有光的事,先生這般張狂無狀滿城裡橫著走,旁人還以為我們家欠了慕容家的錢。”
沉默嚴肅如沈疾也沒忍住嘴角一抽。而紀齊剛走到,隻聽見最後幾個字,瞪大眼睛一臉懵:
“什麼?你們家欠慕容家錢?啊不是,”他乾笑,“我是說,咱們大祁,欠蔚國錢?”
這人出門沒帶腦子吧?
怕是出生就沒帶。
顧淳風一個白眼便要翻過去,忍住了,擺擺手道:“我出宮是規定了時間的。便不同諸位閒聊了。”說著去看沈疾,“咱們開始吧。”
沈疾不善言辭,方才半晌也不知如何開口轉移話題,生怕淳風意氣用事露了底,此刻借口一走了之,倒是好法子。於是一點頭,一個致意,便與淳風往馬場東北方向去。
“喂,不挑馬嗎?哥——”
眼見兩人離開,紀齊頗不甘心,扯了嗓子追問。
“那邊挑。”沈疾不回頭,繼續邁步揚聲答,“外場這些性子太烈。”
性子太烈,顧淳風初學騎不了。
紀齊撇嘴,無言以對又無計可施。競庭歌在旁看得好笑,
“原來你喜歡淳風殿下。”
“什麼?!”不是顧淳風方才所用策略性反問,而是如假包換的下意識回問。他一臉愕然,轉眼去瞧競庭歌表情如撞了鬼。
“你這會兒難道不是不高興沈大人教她騎馬,而希望自己上?”
我是不高興沈疾教她騎馬,因為沈疾都沒正經教過我!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事自然沒法兒跟對方說,他擺手,“不是這麼回事。”又突然反應:
我喜歡你啊。
這都哪兒跟哪兒?
一時耳根子再次紅起來,好半刻方憋出來一句問:“你會騎馬嗎?”
彼時客棧外,她是坐在車裡的。看樣子不會。
“會。”
“你會?”青川四國中,唯蔚國女子因民風之故,有好些是會騎馬的。比如上官妧。但競庭歌是崟國人啊。才去五年便入鄉隨俗了?
又想起顧淳風曾斷言競庭歌如果嫁人,很可能就是慕容峋,頗覺不是滋味兒,悶聲道:
“誰教你的?”
對於初識的兩個人來說,這種問法實在有些過,但他忍不住。
競庭歌果然不大高興,挑了眉,終是沒張口一句“關你何事”扔過去,隻淡淡答:“自然有教習教。”
“不是蔚君陛下麼?”
“紀三公子,這是我的私事,似乎輪不到你過問。”一忍之下,得寸進尺,那麼無須再忍。
看來是了。紀齊難辨心情,隻覺鬱鬱,忽聽得東北方向一聲嘶鳴清越入雲,卻是沈疾和顧淳風牽著一匹通身雪白的高馬回到了場間。
“這是照夜玉獅子?”
距離有些遠,看不太真切,短短一句論斷全憑遠觀印象。
卻讓紀齊對身邊美人再添好感。
“你很懂馬啊。”
競庭歌不置可否:“一般吧。見過一些。”蔚宮裡也有照夜玉獅子,就在戎馬苑,那是僅供國君騎馬的宮內場所。有時她去找慕容峋,一呆一兩個時辰,天長日久倒認了不少品種。
總之聲名在外的那些是差不多都記住了。
“我們這兒照夜玉獅子不少。”紀齊道,頗得意,“除了騏驥院裡的幾匹,軍中有將領也是馭使此馬。”
好像柴一諾就是?
這般想著,舉步也入場間,走近細打量眼前高近八尺不見半根雜毛的白駒,連連點頭,“便宜你了。這麼好的馬供你上課。小心些,彆磕了碰了。”
顧淳風完全聽得懂這句“彆磕了碰了”是說馬,不是說人。
她懶待搭理他。
“照夜玉獅子溫和,適合殿下練習。”沈疾道。
“嗯。”紀齊讚同,再次向淳風,“你知道它為何叫做照夜玉獅子?”
“誰說它叫照夜玉獅子。它如今叫小玉。”
紀齊以為是聽錯了。
他不相信自己耳朵,仰頭再去看那高馬,又轉頭看沈疾。
小玉?!這麼通身氣度巍峨如山的馬你叫人家小玉?
沈疾讀懂了紀齊內心戲,似乎也頗無語,乾咳一聲,“嗯。剛起的名字。以後,”他再咳,“小玉就歸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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