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沒歎氣,晚膳後出門散步,依然是一路向北往折雪殿方向。
自然是走不到折雪殿的,大門緊閉,裡麵也根本沒有他想見的人。用滌硯的話說,不過是無可奈何又無計可施,心之所至,管不住腿。
這種話自然也不可能說出來。從阮雪音走到今晚,連續七夜,夜夜都是同一條線路。已經入冬,禦花園景致不算太好,一行人提燈慢行,更顯得長夜蕭寂。好幾次滌硯都想勸他轉身進采露殿喝口茶,或者換條路去披霜殿聊會兒天。
如此孑然獨行,像極了他初登基那幾年,真真一副孤家寡人模樣,年紀輕輕,叫人看了難受。
然而皇天從不負思慮,心心念念終起回響,到這第七夜,線路還是那條線路,半途上卻終於殺出來了人救鬱鬱少年於水火。
“君上萬安。”
“這麼晚還出來。也不多穿些。”
紀晚苓不喜披鬥篷,寧願內裡多加兩件,二十年來一直如此。
“臣妾看著穿得不多,其實暖得很,君上知道的。”她莞爾而笑,一如十來歲時。
顧星朗也微笑:“那就好。冬日受涼好起來慢,注意些總沒錯。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披霜殿距挽瀾殿近,都在禦花園之南,此刻兩人所在卻是到了北邊。
“君上夜夜往這邊走,臣妾要找你,隻能也跟過來了。”
顧星朗一愣:“有事?”
“有也沒有。”眼見滌硯蘅兒都退了開,紀晚苓卸下些規矩,“就是看你近來格外忙碌,一到夜裡又魂不守舍,便想著來問問。”
忙是忙,但夜裡魂不守舍是什麼洞察?顧星朗有些窘,繼而想到該是滌硯嚼了舌根,搖頭道:“也沒有。就是白日事多,夜裡總想多走幾步尋些清靜。北禦花園人少。”
“人少。也靠近折雪殿。”紀晚苓看他一眼,“珮夫人好些了嗎?”
“應該吧。冬來風寒好得慢,方才也說了,所以才讓你多注意。”
紀晚苓停了腳步,一眾宮人都離得遠,月光落在兩個人臉上,“你如今敷衍我也是張口就來了。她根本不在折雪殿吧。”
顧星朗神色不變,一張清俊麵龐被滿園清輝映襯得愈加深邃。
“她病了七日,太醫院的人卻一次都沒去,折雪殿也沒人取過藥,我打理六宮事,想不知道都難。”
顧星朗輕歎,看著她認真道:“有時候我真希望你沒有入宮。”
“因為我總是多管閒事?”
顧星朗一笑:“長公主嫁入相國府的頭半年,我雖有些不慣,到底覺得自在清靜了許多,”他看一眼紀晚苓,“這話不許跟她說。如今看來,你跟她是越發像了,說話做事,簡直如出一轍。”
紀晚苓也笑:“如此說來,君上是拿我當姐姐了?這個便宜我是占還是不占呢。”
“勸你彆占。做姐姐責任重大,你看淳月這些年下來,何曾真正輕鬆過。”
這是一句玩笑,卻莫名帶了三分認真,以至於紀晚苓也認真起來:“你既知道,就彆讓我們擔心。”
顧星朗轉頭看她:“又怎麼了?”
“她是出宮了?回蓬溪山還是回崟宮?”
顧星朗繼續看著她。
“星朗,”隻有他們兩人,紀晚苓改口,“這大半年她確實沒做什麼,我看在眼裡。在夕嶺她還救過我。你們倆的事,我如今都不問。月姐姐也很久不問了。但,你對她是否太縱容了些?她要出宮便出宮,你真不擔心她有其他計劃?”
“我知道她是去哪裡,做什麼。晚苓,很多事情你們不了解,我也無法一一告知。總之,我心裡有數。”他一頓,認真再道:“我剛說希望你沒有入宮,是因為,我很難像三哥那樣照顧你。你在這裡,終究是委屈了。我很抱歉。”
紀晚苓完全聽懂了這番話。她沉默片刻,開口道: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她沒來祁宮,我和你此刻狀況是否會不一樣。”她微微一笑,“分析了幾次,發現答案是不會。她如果不來,我同你的心結不知何時才能解開;她來了,你我心結得解,但你這顆心——”
她沒往下說,看向顧星朗似笑非笑,“我一直沒問過你,你對她是一見傾心嗎?”
顧星朗一怔,旋即乾咳一聲。
紀晚苓笑起來:“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連他自己都沒想明白。到底是一見,二見,三見還是不知道第幾見。他也至今無法確定有沒有決定性的某一刻。是哪一刻。
卻聽晚苓繼續道:
“當年我第一次見磊哥哥,也是這種感覺。”她眼裡含了霧氣,不知是月光還是冬夜漂浮的露,“他騎在馬上,勒了韁繩至我們跟前停下,明明是俯視,卻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意思。我從來沒見過那樣渾身都在發光的人。他浸在日光裡,比日光還亮。”
“我記得那一日。”顧星朗點頭,“那樣的場景,經常出現在三哥身上。我至今還會夢到。他是那麼烈日驕陽般的一個人。比我更適合坐在君位上。”
“他出發去封亭關那日,跟我說去不了多久,回頭見。”她回頭,望向遠處宮闕間月色,“回頭是多簡單的一個動作,任何時候,隻要我們願意,都能回頭,去看日色月色,四季流轉。但可能是因為太簡單了,顯得誠意不足,所以他沒有回來。”
“晚苓。”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她再回頭,目光切切,一雙杏眼瀾霧四起,“星朗,你也查不出嗎?你都不行嗎?從前我以為你是故意不查,故意查不清,”
“會的。我已經有思路了。”
紀晚苓怔了怔,“什麼思路?”
事關重大,牽扯父君的崩逝真相。但也都隻是猜測,需要更多事實支撐。顧星朗猶豫一瞬,輕拍了拍她手臂,“總之你放心。三哥的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十二月初三這日,霽都初雪。
滌硯站在廊下看雪,沈疾從外麵進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有種行將過年的喜悅。
“到哪兒了?”
“半個時辰前的消息,離霽都界那塊石碑還有一百裡。”
沈疾沒有打過真正意義上的勝仗,因為近幾年除了封亭關,青川並沒有爆發過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但他此時卻有種前線大捷連連報捷的雀躍錯覺。
“好好。”滌硯滿口答應,返身衝進了禦書房。
顧星朗剛入申時就開始批折子。下午批折子,極其罕見,罕見而易於理解,滌硯衝進書房,摩拳擦掌,鄭重其事清了清嗓子。
“你這又發的什麼瘋?”顧星朗不抬頭,筆走龍蛇寫得認真。
滌硯心道您裝什麼冷靜?大下午的批奏折為晚上騰時間根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回君上,”他心中一萬個鄙夷,一萬個“晚些人回來了我看您管不管得住腿”之洞若觀火,語氣卻是恭順妥帖毫無破綻,“珮夫人的馬車還有一百裡入霽都界。”
顧星朗走筆不停,麵色如常,“一百裡就在報?打算叫朕出城迎接還是怎麼?”
滌硯訕笑,“這不是怕您著急——”
顧星朗停筆,抬頭看向他挑了挑眉:“瞧你這上竄下跳的樣子,是怕合宮裡不知道珮夫人出去了十天今日回來?要不要上明光台喊一嗓子?”
滌硯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君上息怒。臣有罪。臣這就出去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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