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霽,是個晴天。
阮雪音從挽瀾殿出來,頗覺神清氣爽,除了餓,整個人狀態相當不錯。
昨夜無夢,睡得也踏實,記憶中她沒有過這麼好的睡眠經曆。
許是挽瀾殿的床好?她有些尷尬,拒絕再歸結為其他緣由。
睡得好而萬事好說,此為阮雪音其人一大特征。她走在禦花園鵝卵石徑上,光彩照人,雲璽看在眼裡,暗忖夫人麵色確是從未這麼好過。素來隻是瑩白的雙頰隱隱透出粉暈,如桃李清豔。
園中往來宮人自身邊經過,紛紛行禮,不知是否錯覺,阮雪音覺得他們躬身幅度比以往都大,麵上表情也頗古怪——
很是恭謹,又像含了笑意,那若有似無辨不大清的笑意——
有些瘮人。
她狐疑,保持步速,暗忖自己昨夜在哪裡過的,總不至於合宮知道了?晚間下雪,禦花園根本沒什麼人,她乘輦過去,瞧得一清二楚。沒什麼人看見她去,也就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她留宿。
挽瀾殿的宮人總不敢亂嚼舌根?
形形色色各路人馬走過,表情、舉止、氣氛驚人一致,她愈加狐疑,打算轉身問雲璽,便見幾丈開外一名鵝黃宮裙少女正亮著嗓門兒呼來喚去,正是淳風。
阮雪音猶豫,考慮是否要避開這位祖宗,畢竟這個時辰出現在南禦花園往折雪殿去,形跡可疑,不好解釋。她回身喚雲璽準備繞道,尚未開口,被眼觀四麵的顧淳風逮了個正著,
“嫂嫂!”
她滿麵春風,襯著鵝黃冬裙粉嫩臉蛋,雪白風毛蕩在領側,叫人望之生悅。阮雪音無奈,思忖實在要糊弄也是能糊弄過去的,而這姑娘實在討人喜歡,遂展顏一笑,抬步過去:
“殿下在做什麼?”
一眾人正圍一棵白千層團團轉,主乾上搭了梯子,有宮人攀在高處仰麵探手,似乎正往樹枝上掛東西。
阮雪音歪了頭去瞧,顧淳風卻目光熠熠盯著她:
“嫂嫂今日氣色真好。笑得也好。從沒見你這麼展顏笑過。”她嘴角揚得快上了天,湊過去繼續小聲道:“想來九哥氣色比嫂嫂還好,我今日還沒見著他,一會兒就去。”
阮雪音一呆,凝眸看向對方:“殿下你——”
顧淳風嘻嘻一笑,轉了頭往樹上看,“嫂嫂你瞧我這聽雪燈製得如何?”
聽雪燈?
阮雪音更加莫名,也轉了頭又去看,“這是聽雪燈?”據說聽雪燈綻白光,能照亮整個霽都夜空,其製作工藝多年來不為人知,破解難度主要落於兩點:
其一,隻是點火,為何能明亮至此,區區一百盞便可光耀全城;
其二,火光向來為紅黃橘一類色,聽雪燈發出的,卻是白光,玄機自然在燈罩上。
顧淳風嘻嘻再笑,豪邁一擺手,“自然不是。嫂嫂你也知道我喜歡這些奇巧玩意兒,凡碰上都要研究研究。聽雪燈在挽瀾殿頂擺了百年,我從前好奇,但總不能拿下來一探究竟。又因沒見它亮過,想猜原理也無從猜起。”她一臉燦爛,語聲雀躍,
“昨晚終於見著了,靈感嘩嘩來。反正合宮興奮都沒人睡,我便也不睡,連夜趕製了這燈出來。效果如何,今夜點了便能見分曉。”她眼珠子骨碌一轉,再次湊近阮雪音切切道:
“此處離挽瀾殿近,我想著,如果是借了些地利因素,比如前人依據什麼原理計算出這附近亮燈才有如此效果,那麼我的燈掛得離挽瀾殿越近,越可能成功。若是不成,”她一頓,“還請嫂嫂最近多去挽瀾殿,讓我再看幾次,必能有所悟。”
阮雪音已經顧不上感歎淳風也不是全不學無術。
她花了幾息時間消化這段話,瞬間——
雖雪後初霽卻晴天霹靂。
昨夜點燈了。
自然。
當然。
不然呢?
所以每個經過的人都那副表情,那般舉動,謎一樣的微笑,一埋到底的鞠躬。
她不知道,同一時間挽瀾殿前庭內顧星朗也在經曆類似的震驚;而他經滌硯提醒反應過來昨夜點了燈的時候,她正在浴池邊對著那些粉痕滿心下抱怨。
與如此天下儘知的尷尬相比,那些粉痕算什麼?
祁太祖為何會定下這種規矩?
親曆方得真知,若非成了當事人,她從來沒以這種思路衡量過“夜宿挽瀾殿”一題。
當真是,極不合理,簡直反人性。
“聽說九哥自八月起便自己睡在挽瀾殿,沒去過彆處。”淳風依然湊在旁邊,神秘兮兮,語氣高深,“這一朝動起手來——嫂嫂,你保重。”
阮雪音正受困於昨夜點燈之惱。
初時沒聽懂這句話。
也不過兩瞬,她全然反應,瞠目結舌看向對方:顧淳風尚未出閣,這滿腦子壞水兒都哪裡學來的?
踏入折雪殿,庭間熱鬨非凡,大大小小的箱子托盤隻進不出。阮雪音蹙眉,暗道夜裡才點了燈,已經非常過火,此時這些,應該不是顧星朗意思。
她轉而向雲璽,未及發問,對方已然理解,低聲道:“怕都是各司自己送過來的。早晨我出發去挽瀾殿就碰上造辦司的人,捧了得有十來種衣料,說是先送到等夫人回來選揀。”
趨炎附勢,拜高踩低,此為世俗常態;能脫離這番桎梏的自然是真君子真強者,受此羈絆而隨大流的,也不能怪他們——
世俗風氣如此,靠著見風使舵變換嘴臉為自己謀一份好生計並維持一份好生計的,當不在少數。
所以才人人效仿。
這是她不喜歡的世俗一麵。所以大多數時候,她更願意遠離人群。不能改變,至少眼不見心不煩。
於是不置可否,將眼前諸相都從心腦間拿走,舉步穿過庭間打算進殿吃東西,便在殿門口東側廊沿邊看到了那枝結香。
“謹遵夫人吩咐,這樹枝兒一整宿都自己在這裡,沒人挪動沒人碰,就等夫人回來打理呢。”棠梨湊上來,神采飛揚,眼角眉梢都是笑。
阮雪音瞧她那副大喜之態,甚覺不忍直視,淡淡點頭道:“我用過午膳就來處理。幫我準備剪子、小鏟、一些清水,”她一頓,環視前庭,“還得給它換個盆。我一會兒出來挑。”
遂同雲璽進去,一桌子橫菜頃刻間擺上來,她餓得厲害,二話不說拿筷子開動,剛吃了沒兩口,驟然想起一事。
頓覺不安。
“現在什麼時辰?”
雲璽怪道今日時辰怎如此重要,一問而再問,不解答:“回夫人,未時快過半。”
未時快過半。昨夜——
不能回想,此刻要計算時間卻是不得不想。徹底結束應該已經過了子時。
應該。彼時她意識混沌,精疲力竭,已經無法判斷時辰。那個家夥,真的折騰了很久。
這般想著,又是一頓麵紅耳赤,強斂了思緒開始數時辰:
便姑且從醜時算起。醜時,寅時,卯時,辰時,巳時,午時——
她心下一跳,已經六個時辰了。剛過不久。
片刻不能再耽擱,她撂了筷子,拔腿往寢殿去,也顧不上腹中空空不適合服藥——
好歹吃了兩口,不算完全空腹。但已是過了時辰,已是添了風險,必得趕緊補救。
她衝進寢殿,打開沉香木箱,眼疾手快拿起角落裡細長頸靛藍瓷瓶,揭了瓶塞,倒出來一粒便往嘴裡送。
藥丸極小,無需就水也能吞下去。她吞下去,想了想,微蹙眉,猶豫一瞬,終是又倒出來一粒吃了。
老師說了此藥無害,自己也知道配方,當是無虞。時辰已過,儘管剛過,還是多服一粒穩妥。
她放下心,再看向手中靛藍瓷瓶發起怔來。
又為何緊張至此,絕不能犯險呢?
一番行動,起了心事,餓感也少去大半。她站在沉香木箱前發呆,半晌未動,直至雲璽一臉莫名過來叩門。
“夫人不吃了?”
“吃。”阮雪音回神,再入偏殿桌前坐下,餓感退卻,動作也慢了不少。
雲璽不明所以,茫茫然總算侍奉人吃好,又見阮雪音擱了筷子往前庭去。
“我去處理那盆結香。你也辛苦大半日了,歇著吧。不用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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