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有意思的事,”半晌,慕容峋開口,“前輩就這樣與我和盤托出,實在,”
“叫人惱怒又不便發作。”他尚沒找到恰當措辭,惢姬接上。
“前輩哪裡話。”
“確實大不敬。但世間凡謀者,腦中皆有此沙盤,蓬溪山隻是將其物化了,方便計算。”
慕容峋沒能抓到這段莫名有分量的開頭之精要,也無法判斷其落處,隻得沉默,繼續聽下去。
“青川四國林立,人員眾多,排列組合的方式就更多,三人觀局演練,你一言我一語畢竟亂,所以那時候,我們都是一人代一國。草民是白國,相對簡單,當朝白君至今無子,草民這邊整整五年沒有換過君位。小雪是祁國,前三年一直以定宗陛下為君,到第四年換戰封太子,第五年換當朝祁君,也就是如今她的夫君。”
第四年,她們十四歲,就在那一年,封亭關事發,同年祁定宗崩。
慕容峋默數時間。
不得不換成顧星朗。因為他真的即位了。
第五年。也是競庭歌在蓬溪山的最後一年。
惢姬複低頭,繼續將棋盤上棋子往回收。
“他們還沒下完。”他忍不住提醒。
惢姬不停手,仿佛根本沒聽見,繼續清理殘局,繼續說:
“庭歌那頭就精彩了。她是個激進的,除了當時的蔚君陛下,也就是您父君,您、肅王、壽王和已經不在的庸王都曾被她排上過君位。她也先後用過上官相國和陸現大人為相。就因為她那邊花樣最多,直接導致沙盤上局麵多出來幾十種,遊戲也就多出了幾十場。”
“沒人選崟國麼?”明明蓬溪山就在崟國地界,阮雪音還是崟國公主。
“沒人想代崟國,所以到崟國出招時,一般是三人合計。當然,我們針對彼此所代國的策略,也都會提意見想法,以確保每一步都是三人公認的最佳策略,從而保證每局遊戲都是蓬溪山能做到的最高水準的較量。如此,才好儘可能準確地預估高下。”
“什麼高下。”
“勢的高下。”惢姬再笑,“嘗試過各種排列組合整整五年,終於到了庭歌決定下山那日。那一年,蔚國四王奪嫡剛開始。我們將這些年下來排演過的局複盤一遍,蔚國勝出可能最大的那幾次,都是您為國君。”
慕容峋神情微震。
“君上不信?”惢姬坦坦看他,“誰會贏這件事,草民看了幾十年,又讀了些傳頌千百年的掌故,一項心得是:純粹個人實力隻占五成。另外五成來自外部,意即你站在這個位置上,可能導致的外部環境和他人行為決策變化。所有這些與你個人的行為決策發生碰撞往來,最終決定了結果。”
顯然他沒有完全聽懂。
惢姬已經收拾好殘局,棋盤上空空如也,“所以草民方才跟您說,圖霸青川這個遊戲,隻是為斷勢。看不同排列組合之下,誰的勢最大。”
“那麼今番時局,蓬溪山也是演練過的。”
“自然。”
“是誰。”
“君上想問什麼?”
“誰的勢更大。他還是我。”
惢姬再次笑了,“君上比草民以為的要有信心。又為何是你們二人較量?崟君和白君不值得您一較高下麼?”
“因為阮雪音去了霽都,競庭歌來了蒼梧。前輩,太講細節、太過繁複的心算我都不擅長,應該說,不會。但我看得懂擺在明麵上的牌局。這一朝最後,是祁蔚之爭吧。”
“君上太瞧得起草民了。”惢姬失笑,不知何故,慕容峋覺得從談話開始她就很放鬆,比兩日來任何時候都真實鮮活,到此刻依然,“這一朝才開始啊。至少祁蔚兩國都是新君。白國確有後繼無人之虞,再過幾年,恐生內亂。崟國,實力仍在,要說繼承者,問題其實不大。”
慕容峋眉心動了動,“問題不大的意思是?”
“君上想問什麼?”
“太子阮佶,會順利即位麼?”
“君上想說什麼?”
慕容峋思忖半刻,“阮佶的狀況,整個大陸皆知。封亭關前後諸事,據說對他影響很大,比之那場幼年重病後,症狀又加劇不少。前輩覺得,崟國會否易儲?”
惢姬靜觀他兩瞬,“易給誰?”
“好像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阮家立青川三百年,算上整個宗室,人選是不少的。”
“但按規矩排位,自然該最先考慮——”
“君上。”惢姬打斷,“建議您不要往下說了。您與庭歌作何謀算,草民並不想知道。你們此來是上蓬溪山見草民,草民這般聽著,也就這般信著。有些話,問多了,易出錯。更何況這屋舍內小小一方天地,從廚房到此間,不足一裡路。”
慕容峋細辨好半晌這番話。突然壓低聲量:
“晚輩一直存了猶疑。庭歌行事,過分激進。前輩以為呢?”
“一國決策,是君臣共謀的結果,但歸根到底,是國君意誌。勢很重要,時機很重要,韜光養晦自然好,先聲奪人也不壞。關鍵在於,同陣營的人如何相互配合將先聲奪人之勢發揮到極致。任何事都有利弊,成與不成,在乎行事之人有沒有儘其利而抑其弊。”
更長的安靜。
“君上問草民,庭歌當年為何偏到了睦王府門前。方才所述原因,隻是其一。”
慕容峋舉眸。
“五年排演,去蔚國是定了的,輔佐君上您,也是定了的。但她依然不放心。君上知她性子,好強,勝負心重,選好的路不會回頭。不能回頭的路,站在起點作最後決斷時自然萬般斟酌。該是她收拾好準備離開的倒數第三天吧,”
惢姬再次渺遠了目光,
“總算談好了條件,小雪答應替她看曜星幛,合你們二人的星官圖。”
“這是什麼意思?”
“看來君上對曜星幛全無概念。也罷,您隻需知道,庭歌擔心的那些,比如與君上您性格不合,又或無法建立君臣信任而影響協作,種種思慮,在小雪看完曜星幛之後,都被打消了。”她一笑,“換句話說,她的最後決定是小雪幫她下的。”
若來日順遂,你欠阮雪音一個人情。
麵前長者並沒有說這句話。但他莫名覺得,這才是整段話的最後一句。
興許荒誕,但他聽到了。
“不知此番回答,有否解君上疑惑。”
“十分詳儘了。多謝前輩。”慕容峋頷首,頗鄭重,“第二個問題,”一滯,“競庭歌可以嫁人嗎?”
似再次意外,惢姬也滯了半瞬,“當然可以。世間女子,人人有權選擇嫁人或不嫁人。”
“老師希望她嫁麼?”
“個人選擇而已,這是她私事。無所謂希望,也輪不到草民希望。”
“老師不覺得嫁人是女子歸宿。”
“是歸宿之一。但不是唯一歸宿。每個人要清楚自己此生最想完成的事,排序,然後依重要程度決定取舍。魚與熊掌難兼得,這話不是先賢留下來安慰人的。大實話。”
“老師認為,我還有機會麼?”
惢姬再次用那種他看不懂的笑意看了他一會兒,“機會永遠是有的。達成目標的方法也很多。就看君上選哪條路。”
“還請老師指點。”
“你們年輕人的事,草民指點不了。久不與世人交道,更不懂如何參與。入午時了吧。她們兩個都不會燒菜。”
言下之意,這便要去廚房了。
“可晚輩還有第三個問題沒問。”
“今日同君上說得夠多了。比方才祁君陛下要多得多。便將最後這個問題留待來日,下次見麵,草民一定回答。還望君上允準。”
慕容峋踟躕,卻是難再堅持。
“多謝惢姬大人。”終起身,抱拳致意。
“這枚錦囊贈予君上。”
他一怔,低頭,隻見方才空空如也的棋盤中央倏忽多出來一枚錦囊,材質普通,更無繡樣,正欲發問,對方再道:
“祁君陛下也有一枚。草民建議他遲些打開,到他認為最該打開的時候再打開。此刻給您的建議是,晚於他打開。”
這是什麼建議。慕容峋直想眨眼。我怎麼知道他何時打開。
“還有一事要麻煩君上。”
“前,前輩請說。”
惢姬微笑,看一眼麵前棋盤,“這殘局解不開。我那兩個學生記憶無誤,不是像,的確同六年前那盤一模一樣。解不開,所以我收了。請君上出去後告訴他們三位,就此作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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