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峋一時沒覓得機會將此話轉述給三人。
午飯之後,兩個姑娘依舊隨惢姬在藥園打理花植。顧星朗提議繼續閒逛,兩人擇了另一條昨日沒走過的路。
因著競庭歌囑咐,慕容峋搶在對方開口引話之前先發起了話題,東拉西扯,說的都是好些年前的少年事。
顧星朗也不轉題,你方唱罷我登場,亦講了些十來歲時候趣事。
“不都說你那時候喜歡紀晚苓?”
同上山那日一樣,顧星朗依舊在撿石子丟石子。慕容峋見狀玩心起,抬腳勾一塊地上小石,一挑而再挑,最終朝顧星朗那側踢去。
“都說是誰說?”顧星朗反問,抬腳接石子,踢回去。
“整個青川啊。不止那時候,好像一直喜歡吧。以至於打破弱冠之諾提前接了她入宮。這麼全天下看著的事,你倒回問得理直氣壯。”
慕容峋答,再踢,顧星朗再接,兩人就這樣一邊上坡一邊對石子,好半晌竟無人失誤。
“這君位惱人處,正在於此。”顧星朗道,“我自己的事,私事,卻因為這位置身份,不得不日夜受人議論,成為談資。”
“且隨事態發展,有的是人自行幫你編故事,年複一年,編的比實際狀況還要精彩百倍。”慕容峋接上,甚了然。
顧星朗抬眼,兩人相視一笑。
“所以啊,有意思嗎?”
“沒什麼意思。”慕容峋再答,“我就更慘。沒有青梅竹馬,更沒有傳遍四海的初戀軼事,人家要為謀為士,這君位便成了我的原罪。”
顧星朗眉心一動,“是啊,單以這層邏輯論,你不在君位,與競庭歌的願景衝突便不會這麼大。”石子再次飛過來,他接住,停下,人也停下,似笑非笑,
“叫你拿君位換她,你換麼?”
慕容峋沉默一瞬,“你如今這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做法,也難長久。除非阮雪音妥協,否則早晚,你也是要做了斷的。後宮自有後宮的道理。讓你拿君位換她,你換麼?”
顧星朗想了想,又似乎根本沒想,僅僅為維持談話節奏而刻意頓了半瞬,
“我換。”
慕容峋不確定這句“我換”,幾分真心,幾分玩笑。但對方說這話時的表情,那個笑容,自此留在他記憶裡,很多年。
以至於當晚因為回味這句話和與之相伴的神情,他好半晌沒睡著。直到一陣咕咕聲起,顧星朗聽見了,挑眉,黑暗中問:
“餓了?”
慕容峋頗尷尬,“四菜一湯,每樣那麼一小碟,五個人吃,一天還好,接連兩天,”他頓,“你不餓嗎?”
“也有一點。”顧星朗答,“去廚房看看?”
食材是有的。蔬菜和一些切好的麵很快被翻出來。兩個人手忙腳亂將該洗的洗了,該切的切好,柴火燃起來,水已經燒沸,臨到關頭,麵麵相覷:
“誰來?”
顧星朗觀一番對方架勢,暗忖這小子怕還不如我,搖頭,撈起衣袖正欲答“我來”,卻聽門口一道清越聲起:
“大半夜叮咣咣的,鬨什麼?”
卻是競庭歌,抱臂胸前,氣鼓鼓。很快阮雪音也出現在她旁邊,有些懵,睡意未消,“做飯?”
自然再沒有他二人動手之餘地。競庭歌和阮雪音也無甚經驗,但好歹隻是煮麵調味,菜麵撈起來,撒上鹽,再滴些芝麻油。臨了,競庭歌靈機一動,又切些蔥末扔進去。
一大盆青菜湯麵條,此刻擺在廚房內小方桌中央,碧幽幽看著竟很有些食欲。
用的是吃飯的小碗,二位少年各自盛了個滿,倒還端著姿態,仍難掩狼吞虎咽之勢。姑娘們並不覺餓,見他們吃得香,也各吃了半碗。
“二十三年來頭一回,”兩碗麵連湯下肚,慕容峋就著競庭歌遞過來的絹子擦嘴,“夜裡餓得睡不著覺。”
“卻因此吃上了這頓可能再沒有下次的青菜湯麵,”顧星朗放筷,也覺滿意,“值了。”
阮雪音右手托腮,懶懶看桌上盆中殘湯,“是不錯。”又抬眼望競庭歌,“你最後的蔥末,神來之筆。”
競庭歌雙臂交疊趴在桌上,也有些懶,“那自然。我乾什麼不是神來之筆。”
“能這麼一直在山裡住著,日日吃這碗青菜湯麵,倒也不錯。”顧星朗再道。
“得了吧。”競庭歌嗤笑,目光投進滿屋暖黃燈色裡,“也就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你才覺得這麵好吃。明日又吃,多吃幾回,再往後日日吃,很快就厭煩了。”
她撐起來去看阮雪音,似笑非笑,“世間諸事,概莫如此。人難長久,終不過天各一方共月明。這是小雪說的。對吧?”
阮雪音坐在顧星朗對麵,眸光睫影皆在燈色裡,依舊托著腮,似乎並沒有聽進去,隨口答:“嗯。”
春夜深靜,那靜謐中似也悄蘊了盎然,四人圍在桌邊燈色間,有一句沒一句閒聊,久坐亦不覺冷。入子時,兩個姑娘開始哈欠連天,眾人方一起將廚房收拾停當,各自回屋歇息。
出得門外,便要分道,顧星朗略踟躕,終伸手將阮雪音拉住,
“還能堅持麼?說幾句話。”
能不能堅持,總歸熬夜於她稀鬆平常,遂點頭,由他牽著走。至崖畔那塊巨大黑石邊,顧星朗駐足,
“真不能坐?”
此處在蓬溪山製高點,昨夜觀星他們也曾上來,隻沒到這附近。距離房舍已經很遠,競庭歌更是早進了屋,阮雪音一笑:
“昨日騙你們的。她下山之後,我也常來這裡坐,視野實在好,不坐白不坐。”
這般說著,兩人挨坐下,深夜無風,山林正默釀春天氣息。顧星朗望半刻影綽綽山色,轉頭見她手肘撐膝依舊托著腮,笑道:
“跟我在一塊兒,還坐得這般端正。”
阮雪音也轉頭,“端正嗎?很隨意啊。”
顧星朗一拍自己肩頭,“照話本子的寫法,此刻你不是該靠在這裡?”
阮雪音一怔,也笑,“我讀話本子很少。書架上沒有。還是每年趁下山偷偷在書攤上快讀的。”
顧星朗頗來興致,“好看嗎?”
阮雪音認真想了想,“一般。”再笑,“為數不多看過的那些,沒有靠肩這種情節。”
顧星朗伸手一攬,青絲婉轉落肩頭,“那你是沒讀到寫得好的。大師筆下都有這種情節。”
阮雪音本就犯困,此刻靠他肩上倒舒服,蹭了蹭調整好姿勢,繼續笑回:“話本子作者裡也有大師麼?我看的那些,都叫人生氣,不是誤會連篇且哭且鬨,就是郎君負心悲劇收場。”
顧星朗蹙眉,“你都看的些什麼壞故事?話本子也有花好月圓人長久的。還不少。你光顧的那些個書攤,攤主水平不行。”
阮雪音好笑,“大半夜不讓人睡覺,來崖畔坐著是為討論話本子?”
顧星朗輕撚她發絲,“小雪。”
“嗯?”
“我們要個孩子。”
春夜深靜。那靜謐中似惶惶然蘊了萬般不可說。
半晌。
“為何?”
“什麼為何?”他捏了她下巴抬起她的臉,低頭去看,“我們總會有孩子,或早或晚。”
“但你之前不是說——”
“我改主意了。早一點也好。你說他們會更像我還是更像你?”
阮雪音心跳有些快,勉強笑答:“自然都不一樣。會有像你的,也會有像我的。”
顧星朗埋得更低,鼻尖蹭鼻尖,“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真的很難。好在極近,無須強撐笑意,她垂睫,“都好。”
“小雪。”
“嗯。”
“這幾個月,你一直有用藥吧。是蓬溪山的方子?”
她睫毛顫了顫,“嗯。”
“會有影響嗎?”
“老師說不會。”
“那就好。”他笑開,滿目欣然隨交纏的氣息打在她臉上,淡淡刺痛,“但是藥三分毒,這次回去,便不要再吃了。對你對孩子,都不好。”
阮雪音沒應。
或者極輕地點了下頭?
他不確定,再埋半寸點上她唇瓣,研磨,春水滿四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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