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能答。
阮仲究竟承諾了什麼,對誰承諾的,至少在此時此刻這輛駛往崟蔚邊境的馬車上,無從結論。
弦月高升,叢叢花朵盛開在有杳無人煙的山野,重入北境,濕意略減,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卻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鎖寧城總是下雨,我印象裡,比蓬溪山雨天更多。”自然是四歲及以前的不真切記憶,上山之後回去得少,也就無法再比較,“但除了夏天午後陣雨,都下不大,雨落聲潺潺,像住在溪邊。”
微風細雨間或吹開一角窗簾,阮雪音不伸手,就著偶有的縫隙往車外看。
“崟宮裡有水渠或人造溪流嗎?”顧星朗問。
“沒有。都說終年落雨,水已經夠多了,且雨聲不斷,還要什麼水聲。”
都說是誰說,顧星朗還想問,終沒問,總歸崟宮裡那些人她並不想多提,轉而道:
“那個地下書屋——”
“有一年天長節,”知他好奇,阮雪音答得也快,“便是阮佋四十歲生辰那次,我帶了競庭歌一同回宮。”一笑,
“她非要去,說從沒吃過皇家筵席。到該返回蓬溪山那日,我們偷溜到城裡逛,那地方是她發現的。可惜她就去了那一次,倒是我每年回來,都會想法子至少去一趟。那間書屋,異常安靜,書也特彆。有些我從未讀過,甚至都沒聽過;而耳熟能詳的那些,版本也與市麵上的不同。”
“可惜啊,沒去成。”顧星朗誇張哀歎,又微挑眉,“那麼個位置,就在最歡樓旁邊,竟然藏了間地下書屋,還都是些有品位的書。”
“是啊。”阮雪音點頭,“同一條窄巷,一側在醉生夢死,一側在靜水流深。有一回我呆到很晚才出來,還撞上過最歡樓後門正離開的客人。”
顧星朗來了興致,“很慘不忍睹嗎?”
阮雪音凝神,“那人仿佛沒怎麼喝酒。我經過時掉了一冊書,還是他提醒的我。”
“然後被你的容貌震懾,頓覺身後樓裡麵的姑娘索然無味嗎?”
阮雪音失笑,“當然沒有。他根本也沒看到我的臉。就是這件茶色鬥篷,”上車後便脫了,她一指座位角落,
“從前我去那間書屋,都會披這件鬥篷,風帽一帶,擋上臉,很容易隱在夜色燈火裡。且鎖寧城多雨,我去的時候,經常都是雨天,那晚也是。撐著傘,直罩到肩,便更不可能照麵。”
“人家提醒你書掉了,也不道謝麼?”
“撿起來說一聲謝啊。不一定要照麵嘛。基本都是從宮中出來返回蓬溪山那日,鑽空子至城中晃蕩,哪裡還敢招搖。”
顧星朗好笑,“做賊心虛成這樣,乾嘛還隨身帶書。”
“從書屋借的。蓬溪山沒有。下次來再還回去。”
“那夠久的。老板倒大方。要給很多錢兩麼?”
“不用。他一文不收。”
顧星朗眨眼,“那人家不歸還怎麼辦?他豈不是虧大了,早晚虧得書架空。”
“我問過他。他說本來就沒什麼人來,像我這種借走的就更少,還沒有碰到不還回去的。”
“倒是個有趣之所。主人家也有意思。你那次借的什麼書?就掉的那本?很好看麼?”
“嗯。”阮雪音點頭,“叫做《煙南遺稿》”
《煙南遺稿》。
顧星朗若有所思,“好像在哪裡看到過。”
“是嗎?那之前我都不知道有這本書,回去問老師,她也沒聽過。”
“但不知道內容,隻對書名有印象。”他勉力回憶,哪裡見過呢。
有一句沒一句,有答案沒答案,半刻未歇,終至邊境。
馬車既停,顧星朗至門邊,掀簾望外間空曠,半晌問沈疾:
“那時候追人,最後的地方離這裡多遠?”
沈疾反應一瞬,明白過來,默算片刻距離,低聲回:
“大概兩千二百裡。”
“春天真好。”又半晌,顧星朗再道,“邊境也是鬱鬱蔥蔥。”
“確實比深秋時節要好。”沈疾應,忽覺失言,又補充:“崟蔚邊境更靠南,水氣更足,草木本就多些。”
阮雪音在車內默默聽著這番對答,並不確定是哪個時候,追的何人,那距離此地兩千二百裡的地方,又是何方。但顧星朗此時遠眺車外的側影,突然顯得非常孤單。
雨已經停了。四下安靜,他一撈衣擺下車,阮雪音提了提心,終沒多言。
弦月更高,夜色漸深,他負手在車外,時不時與沈疾說著什麼。阮雪音掐著時間,略急,想問他露個臉而已,還要站?
便在她掀簾欲催的瞬間,顧星朗正好轉身往回走。
又在他抬腳要上車的瞬間,忽然響起來腳步聲。
窸窸窣窣,由遠及近,其實微弱,非常微弱,但邊境空寂,他們幾個又屏著神,乍起的動靜便顯得突出。
顧星朗回身,極目處正走過來兩個人。
他勾嘴角笑起來。
“師姐夫可夠拚的,出來一趟小半個月,還不回去。紀相監國期間,可是領著雙倍的俸祿?”
競庭歌昂首闊步過來,煙紫裙裾飛揚。
右邊是深青色的阮仲。
“我過來看看就走。”顧星朗笑答,“你們有事相商,實在不必出來招呼。”
“師姐夫得了便宜還賣乖,”競庭歌也笑,燦笑,“你都到了,我不過來問清楚,今夜哪裡睡得著覺?不僅今夜睡不著,此後怕是夜夜都要睡不著。”
顧星朗但笑不語,抬眼再望,“慕容兄呢?今日未及道彆便各奔東西,我還頗惦念,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
“早回去了。”競庭歌答,“他不及君上心大,出來幾日,惶惶不安,總怕需要時他不在,又怕上官大人監國辛勞。”她低了聲量,笑容意味深長,“兩朝相國,歲數資曆在那裡,不好太勞動人家,師姐夫懂的吧。”
紀桓也是兩朝相國,同為老資曆。資曆老意味著根基厚,位高權且重。資曆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顧星朗不置可否,笑點頭:“我以為銳王過來,慕容兄無論如何是要等的。”看一眼阮仲,“事有輕重緩急,他也不差這一兩個時辰吧。”
“見過君上。”阮仲行禮。
“銳王不必多禮。”顧星朗點頭,“出門在外,亦不便多禮。你沒聽競先生方才叫我師姐夫麼。銳王喚我一聲妹夫,也是合情合理。”似忽反應,再笑,
“說起來,慕容兄也是銳王妹夫啊。”
他靜觀對方麵色。
阮仲動了動眉心。
“銳王過來,是承庭歌之邀。我們要敘之事,亦無須慕容峋參與。師姐夫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庭歌也不知要怎麼接了。”
掐上了?
阮雪音依然坐在車內門邊,簾半開,一側臉露在外麵,正猶豫要不要下車趟渾水,競庭歌先嚷嚷起來,
“喂!一時半會兒聊不完,掐上了,你還不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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