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應答。
茫茫然一片黑棕高馬,每騎上皆有褐甲兵士。那本該是阮仲坐騎的青駹馬獨立於西北方向一處民宅前,早先假扮被一箭封喉的男子已經不見屍首。
卻聞另一道男聲同樣含了笑意於數裡外響起,就在青駹馬近旁:
“崟君陛下這副陣仗相迎,晚輩要是銳王,也不敢露麵。”
一人語而有擋萬夫之勢,該是慕容嶙。
阮雪音站在宮牆下冷意中,雙手攏於袖靜聽其變。
都言事不過三,而兵不厭詐這種事往往連第二回都過不了。已經著了一次伏被替身擋了,如何還會現身再犯一次險。阮仲若連這點腦子都無,此刻便可以繳械投降了。
“肅王不遠千裡跋涉數日送犬子歸國,朕在此謝過。然家事當前,尚未料理妥當,實在不是設宴款待之時。犬子已歸,肅王辛苦,這便可以返回蒼梧複命了。”
“陛下此言差矣。”慕容嶙亦朗聲答,笑意更盛,“臨出發前皇兄特意囑咐,須確保銳王平安方可離開。現下這陣勢,”他稍頓,
“小王實不放心離開,便是回了蒼梧,也不好交差啊。”
半刻冷寂。
“蔚君憑什麼覺得,崟國的事,他能管。”
“這個問題陛下隻能去問皇兄了。小王一個當差的,不敢答,更答不了。”
這慕容嶙說話叫人想起誰。阮雪音思忖半晌。上官宴。同樣的皮厚宣之於口,隻聲更沉練氣更足。
“肅王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不不。晚輩此刻怕得很,隻恐陛下又三支暗箭就要取了我這條命。”
秀才遇到兵,還是暴躁的秀才遇到死皮賴臉的兵。情勢緊張,阮雪音卻莫名想笑。
好在暴躁秀才已經人近中老年,時間磨脾氣,也非虛言。
阮佋沒惱,至少聽聲不覺得。“既如此,肅王便多留片刻做個見證。”
他稍頓。
該是在展那卷柘黃繡七彩祥雲玉軸綾錦。
那卷聖旨。
他拿著那東西上去時阮雪音看得清楚。
是真聖旨,加蓋了玉印那種?
“此為朕半柱香前寫下的詔書,玉印在上,做不得假。”他再頓,忽揚聲,字字鏗鏘響徹鎖寧城,
“仲兒,為父今日便將這儲君之位給你,詔書下,你為太子,待朕百年,你做崟君。還不肯現身接旨麼?”
依然無人應。南國初冬,飛鳥漸絕,天地間一片灰蒙蒼茫。
“陛下方才一番歡迎禮聲勢震天,銳王此刻想必已成驚弓鳥。”慕容嶙道,其聲不及方才清晰,蓋因兵馬踢躂由遠及近已經愈加分明,
“陛下若真有誠意,便將聖旨送下來,銳王看了,自有決斷。”
“來人!”阮佋道。
“陛下的人,銳王怎敢見。”慕容嶙語聲再次帶了笑,“萬一又是位高手,銳王豈非好容易盼來了聖旨卻沒命接?”
兵馬之聲如盛夏悶雷越滾越快,越來越響。
“朕的六公主師出蓬溪山,在祁國為夫人。”半晌,阮佋開口,“最為中立,且全不會武功,朕讓她送下來,如何?”
“甚好。”
“雪音。”
阮雪音還站在宮牆下攏著手。
珮夫人歸省天下皆知,此刻阮佋開口她很難裝聾作啞。
但要不要跑這趟腿是問題。
分明順理成章,擬旨易儲的招也是她自己出的。
怎麼這麼不對。究竟是阮佋不對還是慕容嶙不對,以及,哪裡不對。
太倉促,少了前後因果更是全無頭緒。
天地皆寂,隻有兵馬轟鳴如夏雷滾滾。
她上宮牆接了那卷綾錦。
淩霄門大開,阮雪音徒步走上長街。
一片慘象,屋簷下巷口間皆有屍首縱橫,鮮血沿著路縫下滲或涓流,受傷墜馬的兵士斜躺著半撐著扭曲在煙塵裡。
血腥氣飄蕩在空中,因冷,全滯住了,以至於身在其間的人有種正自浴血的錯覺。
親見戰場,此為第二次。親行於屍首血泊間,此為第一次。她強忍住沒去捂口鼻。
尚在戰馬上的兵士挨個兒馭馬旁移讓出了道。想要裙擺不沾血已是不可能,為免觸碰屍首避讓著走在這種情形下也太過矯情。
她握著那道聖旨徑直往長街另一側儘頭,也就是城門所在處去。
慕容嶙就在半道上。應該是他,身形高大,五官棱角分明,與慕容峋六分像,茶棕色瞳仁卻比其弟更淡,也更亮。
像琥珀。
虎眼。
“聞名不如見麵。”他開口,卻不下馬,“六公主,請吧。”
他看一眼不遠處青駹馬。
該是讓她上馬去見阮仲。
馬帶路?夕嶺數日,學藝不精,但上馬走幾步總是會的。她暗慶幸,踩鐙而上,儘力坐正又放鬆握韁繩的手,尚未動作,青駹馬自己走起來。
走得倒慢,且輕盈,不拐彎不轉向,竟是繼續沿主街往城門去。兵馬踢躂聲已近得如在咫尺,城門是關著的,阮雪音到了跟前,再出不去。
“陛下,還請開門。”身後慕容嶙依舊笑言恭聲。
城門始開,轟隆隆也如悶雷。
門外皆兵馬。
一望無際堪比七月時月光下的祁南邊境軍。
依然沒有阮仲的臉。
阮雪音想了想,翻身下馬,雙手捧綾錦站到了浩瀚軍隊正前方。
茫茫鎧甲間終於起了聲響。
步步沉實,軍靴踏大地。
她看到了阮仲的臉。
“出淩霄門之前我打開過了,阮佋親筆,玉印在上,此詔有效。”待對方走近,阮雪音輕聲。
“就算詔書有效,我不信他會真的傳位於我。阮佋是什麼樣的人,你知我知天下知。”
“無論是否權宜之計,無論此舉是否為詐,你先在天下人麵前接下這道詔,不要動兵。他若還有後手,你再動不遲。”阮雪音聲更輕,也更沉,
“詔書在你這裡,道理便在你這裡,而你接了詔拿了太子之名未動一兵一卒,今日所行,便不叫逼宮。先前在城內,是他先動的手。”
十一月十四暴雨夜,也是阮佋先動的手,至少故事是這麼在講。
阮仲看著她,“就算他是真有心傳位於我,待他百年,也不知還要多久。五年,十年,還是十五年?怎麼等。等不了。”
十年,十五年,半生已過。他和阮墨兮等不了。
等一下。
所以慕容嶙來了。這是一場兩廂謀反各自變天的合謀?慕容嶙趁此機會也發動兵變,一旦成功,阮墨兮便不再是蔚國皇後。
蔚國西南境正在屯的那些兵,究竟是誰的人。
“穿得太少了。你不是怕冷?”卻聽阮仲輕聲再道。
阮雪音未及反應,被厚軟披風裹了滿身,也是灰青色,青駹馬的顏色和阮仲最常穿的顏色。
“不必——”雖是兄長,到底不熟,且並無血緣。對方湊得更近要為她係披風帶子,阮雪音忙退又去褪身上披風。
沒退成,披風係帶被阮仲抓在手裡,她的脖子和整個人也就相應被錮住。
“你彆管了,”他低頭柔聲,“都交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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