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婿你這路數,”阮佋撤目光轉頭重望顧星朗,“有些清奇啊。東宮藥園與你無關,你千裡而來,一為封亭關,二為時局、國之角力。偏對此二者絕口不提,一上來先將所有人往東宮藥園帶。”
“小雪的事就是朕的事。”顧星朗淡聲。
“國仇家恨讓位於她的事?”
這句答不好,容易落話柄。顧星朗其實有話術堪應,半瞬斟酌,隻字未答。
“他翻東宮藥園誅朕、順帶誅崟國皇族,自是方便後麵行事,為祁國動時局。此事難看,有損阮氏聲名,一旦公諸於世對崟國沒有好處。雪音以你修為,不會瞧不出。”阮佋稍移視線向阮雪音,
“永遠不要相信一個有本事的國君會在天下人麵前大費周章做一件隻為女人的事,尤其在這樣的世代,如此時局之下。”
“我明白。”阮雪音接得快慢正恰,以至於流暢,“我不在乎。擲一石擊二鳥甚至更多,能人明君所為。”
阮佋嘎聲笑起來,“你倒很有帝妃姿態,比你母親強。”他笑聲乍收,沉沉道:
“彆忘了你我約定。”
以東宮藥園始末換崟國度此劫。
“雪音沒忘,正因沒忘,才在等聖君將故事說全,說透。”
不知顧星朗方才所言“餘下一分的謊”何意,實據還是套話。她這般想,移步過去,拿出絲絹踮腳湊近輕拭他唇角,
“不急,等他說完。”
此一句極微隻有氣聲,吹入耳窩不足為第三人聞。然後她退寸許恭聲:
“有酒漬。”
顧星朗微笑,一刮她鼻尖,“既過來了,坐我旁邊。”
分明是有話要交換場麵做戲,一廳的人卻都看得肚泛酸水。
那個“我”字也引人遐思,天子自稱,唯對一人改,柔情幾何。
阮佋牽動嘴角,不置可否,複望藻井幽聲道:
“她們不知藥園營生實是為長生煉藥故,更不知其中一人十年後會作藥引——”
“其中一人?”
阮佋皺眉不耐,顫巍巍徹底轉身乾脆對著競庭歌坐,“你比你母親話更多,耐心也差,一句聽不完便要發問。”他歎一聲,調了個舒服姿勢撐穩,
“第十年春的蕊,取一種天南星科的花;第十年夏的葉,取一種蕨草的枝;第十年秋的實,取一種榧樹的果;第十年冬的眠,”
這不就是四姝斬麼。競庭歌與阮雪音目光相接。春為落錦天南星,夏為文綺蕨,秋為顏衣榧,按此邏輯推,冬該為荻桐,是要取它的——
不是它。花植無所眠,而阮佋已經明確說了,有一人須為藥引,那一人須被活埋,顯然便是最後這一味冬眠。
要埋的是老師。
所以四姝斬以四種植物研磨成粉,劑量相合是為毒,除卻荻桐是為解。因為荻桐本就特殊,不在那劑長生丹方之中,卻分明該是老師培育的。
她們一人培育了一種植物,以自己名諱命之,得了四姝斬。
四姝斬和這丹方,差彆隻在將樹換成了人。
“是要埋了楚荻。”便聽阮佋講出來,其聲恍惚如塵囂。
“什麼狗屁方劑。”競庭歌重嗤,“一堆花草加一個活埋的屍身,便能予人長生?聖君陛下,您也是讀聖賢書的人,當真信?”
“丫頭,你沒進過當年的東宮藥園,不知道那種氣氛,更未曾親見她們幾個一年年以血灌之、那幾株花木便愈加蓬勃的絢麗奇觀。”阮佋望著藻井花紋,已經渾濁的眼生彩,
“她們也都興奮,自以為在替皇室秘密培植奇藥,完成舉世不知又必將成為傳奇的壯舉。”
“以血灌之,此話何意?”阮雪音從未見老師用血澆灌過蓬溪山藥園中此四種植物任一。
“沒那麼可怖。”阮佋嗤笑,“每隔三日注一兩滴入土,割破手指稍擠便好。她們都被培養成了無雙藥師,為自己的藥植滴十年血算什麼。”
“本為孤女,眼看要慘淡一生,卻天上掉餡兒餅被崟國太子招攬入宮,習醫問藥從此化腐朽為神奇。”競庭歌冷笑,
“她們以為是在與崟皇室相互成就,恐怕還因此對你諸多感激,謝你拯救了她們原該慘淡的人生。低到塵埃裡的人最容易上榮華富貴的當,你能騙她們十年,不奇怪。”
這話由競庭歌說尤妥。阮雪音默默想。不知她自己可曾意識到,今番野心勃勃不擇手段,也是一場作繭自縛。
“朕也以為騙了她們十年。”阮佋眼角眉梢皆牽動,臉上褶皺支起來,“從哪一年被她們發現端倪、開始謀劃反擊和逃命了呢?”他再次玩偶似地搖頭,一搖再搖,
“朕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賜死前拷問,酷刑相逼,硬是沒逼出來半個字。”
阮雪音已經很覺不舒服,有東西翻湧欲嘔,終因不曾進食沒嘔出來。
競庭歌嘔出來了。突然乾嘔,始料未及,她自己也呆滯,慕容峋將偌大空碗遞過去時正接住黏連的水液。
這種嘔法越發要坐實阮雪音猜測,奈何時機場合皆不對。
“聖君方才說,從這四人入宮到藥園付之一炬,總共十三年。”競庭歌正擦拭進水,問不下去,阮雪音接上,“那麼還是剛才的問題,第十年,為何沒動手?十年試一丹方,期滿卻不踐行,豈非前功儘棄?”
除非從頭至尾就不是為試丹方,又或者中途改變了計劃。這一整套說辭的疑點,顧星朗認為的謊言,缺口在此。
阮佋神情變得柔和。阮雪音確定從未在他臉上見過這般柔和神情,沒由來心驚,便聽他緩道:
“你母親有喜了。”
阮雪音生於東宮藥園焚毀那一年,也就是第十三年,與這第十年的身孕根本對不上。
她更覺腹部胸腔皆翻湧,感到顧星朗的手自桌案下伸過來,將她發涼的五指攥緊在掌中,方平複些,靜聲問:
“那個孩子呢?”
“沒生下來。她煉藥淬毒十年,久居藥園體質異於常人,保不住孩子,也在意料中。所以才讓她搬出藥園遷往雩居,便是為調養身體故。仲兒起兵那晚在影宸顛,你不是問我為何她掌著藥園卻住在雩居?便是這個道理了。”
毫無道理。一個養人煉藥求長生的國君竟幸了其中一味“藥引”,然後因其身孕放棄了最後一步。此為疑點一。
要埋的是楚荻。蘇落錦原沒有生命危險,調養身體調養便是,無謂因她的狀況放棄整個計劃。此為疑點二。
諷刺的是,到第十年先君陛下也就是阮雪音的祖父早已崩逝,這項長生大計就算為真,也是為阮佋自己準備的。
沒完。還有諸多疑問可挑剔,眼下隻能從最明顯的問起以推全局:
“世人乃至崟宮中人都說,不知東宮藥園裡有誰,亦從未見過,蘇落錦遷雩居,就沒人發現麼?”她說不出母親二字,蘇落錦三個字咬出來都有些舌尖發麻。
“沒人知道雩居裡那位是藥園的人。國君金屋藏嬌,誰又敢問?雩居那個位置,那種室內格局,適合藏嬌,你住了數年,該當清楚。”
難受至極。得知那地方曾是母親居所當晚她便萬般彆扭,好在之後去了藥園,再回去時雩居已經被阮仲送的香花塞滿,幾近強勢地稀釋過往殘跡。
到此刻方悟阮仲是有意為之。雪夜影宸殿簡述往事時他也在。
她下意識看他一眼。
阮仲也正看過來,麵色柔和。
“那她還回藥園麼?”阮雪音重歸條理。
“白日在雩居,夜半入藥園。她們幾個本就是日夜交替不間斷工作,如此作息,你母親習以為常。”阮佋這般答,眼中精光一現轉望競庭歌,
“所以競顏衣是這麼出的藥園。由文綺易其容為蘇落錦往雩居,白日朕基本不在,很難察覺,夜裡並不總去,怎樣都有機會。”
“依照這個邏輯,”競庭歌煞白著臉,聲仍清越,“她們四個都有機會出藥園。聖君,失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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