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十年功這個詞,實在詭異叫人背脊發涼。
眾人皆凝神靜聽唯恐落下哪怕半個語氣詞,阮雪音也豎著耳,腦中倏然開始回翻春末蓬溪山南屋的清晨,老師關於那座園子的話:
總共近十三年,每天都是一樣,隻花木常新,她們幾人朝夕相伴;
以為如此歲月為始亦為終,卻在第十年時發現不是;
她們這群人裡原來有人不是為了藥理花木,十年磨一劍,第十三年利刃出鞘,結局不好。
一個歲月靜好卻在長路儘頭生變的故事。
同阮佋口中這個一上來就陰森險惡的版本,並不像同一個故事。
且受害與施害,在兩份說辭裡分明是兩方。所以這是一場雙方都舉著劍卻沒讓對方看見、等到最後關頭比誰出手快的角力?
顯然競庭歌也在回翻春末蓬溪山。她記性不及阮雪音,偏那回合聽得認真,雖不能溯至原話,意思都沒落下。
她在腦中鋪展好所有細節,然後看向阮雪音。兩人交換眼神,都做好了比對故事的準備。
阮佋卻沒繼續往下說。他眯著眼環視周遭整圈,從席間眾人再到抱著絲竹管弦的歌舞伎,一一凝其麵龐,掠過,最後停在近旁少女和鴇母身上。
少女木著臉平視前方,神情儘收眼底。
隻鴇母戰戰兢兢仍伏於地,看不見臉。
“請這位媽媽到朕跟前來。”他粗嘎著聲氣開口。
鴇母一顫,不敢耽擱,跪著爬至阮佋身前。
“抬頭。”
鴇母直身,上下牙打架,終沒敢抬眼,諾諾道:“草民不敢。”
阮佋突然伸左手掰起她的臉,同時右手掐上鴇母一側臉頰劇烈拉扯。
“哎喲——”婦人吃痛慘叫,旋即反應大不敬,勉強止呼,卻該是太疼,止不住,嗚嗚咽咽地啜。
“聖君這是做什麼。”顧星朗蹙眉,因還負手站著,其聲清沉響徹大廳。
阮佋鬆手將鴇母撂開,該也是氣力不濟,頹然後仰撐著地喘息,“朕不信她此刻不在這間屋子裡。開始講故事了,藏了三十餘年的東宮藥園要大白於天下了,既還活著,既要尋仇,此時不現身,更待何時!”
“我若是聖君,便尋那些從頭至尾沒說話的人扒臉。容可易,聲卻難變,這鴇母若有異,早被一屋子姑娘察覺了。”阮雪音也還站著,語聲淡淡。
白發老人這般狼狽在場間,一雙兒女卻離之甚遠說話的說話旁觀的旁觀。若非親眼所見,眾人皆難信其父女父子關係已冷漠至此。
“你不知道她們的本事。”阮佋陰惻惻笑,“易容算什麼,這四個人最後,連聲音都相像,不看臉單聞聲,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故人不現身,自然因為還沒聽到要緊處。聖君講到少女十年功便開始逮人,說明此事有趣,不妨往下講,說不得哪句話就觸到了對方黴頭。人都到了,還怕見不到麼。”
競庭歌坐在東側,阮雪音對麵。阮佋聞言大回半個身看她,“你姓競。當初聽說時便該多想一步。大意了。世間原沒有那麼多巧合。”
他不待對方回應,轉回身半撐著看頭頂巨大藻井間花紋,“所謂少女的十年功,以四季為時界,春要花蕊,夏要木葉,秋要果實,冬要深眠。”
深眠與前三個不對稱。整個這句話都像暗語。於藥園而言,花蕊、木葉、果實都是順理成章的所獲,與少女何乾?
“人也要四個。因是入宮門且再不能同外界聯絡的秘事,隻能找無家的孤女,且須相貌端正、頭腦聰慧,否則難成藥效。”
“如此荒唐的丹方,聖君倒信。”競庭歌冷笑。
“人站在高處愈久,世間珍稀古怪見得聽得多了,不怕荒唐,就怕不荒唐,越奇的說法越想去試。試試而已,一國皇室,太子座下,折騰得起。”
不對。阮雪音心道。以阮佋行事為人,不會為了試驗一種丹方討好父君就辟地建藥園,財力、人力、要為此承擔的猜疑和舉國乃至整個大陸的輿論——
若沒有與之對等的回報,至少是長線看有七成以上保障的回報,他不會為之大費周章。
“遍尋青川,得了這四位,上查三代無異常,也確實無父無母無一位親眷,便先後帶入了宮,進東宮時不過十一二歲。”
“程楚荻,文綺,蘇落錦,還有一位叫什麼。”阮雪音輕聲。
阮佋表情變得怪異,“程楚荻?誰告訴你她姓程?楚荻,文綺,蘇落錦,競顏衣。”
對方恐怕根本沒明白是哪個“程”。但阮雪音不及考慮,驀然望向競庭歌。
所有人都望向競庭歌,而競庭歌盯著阮佋後背。
阮佋不覺芒刺在背。他泰然望回上空藻井,賞花紋隻如午後閒話:
“進來時一問三不知,不懂拾花弄草,更遑論醫術藥理。隻能從頭教起。好在都是些聰慧的,暗訪整個大陸比國君選妃更挑剔的擇揀到底沒白費,她們上手很快,且各有所長,從種植花草到研磨製藥,很快熟練了全程。三年而已。此後便是獨擋一麵,接連培育出上百種世所罕見的花植奇藥,直到東宮藥園付之一炬。”
“聖君方才說十年功。所以此後直到藥園付之一炬,是七年?”阮雪音再問。
老師說的十三年。
“十年。”阮佋答。
對得上。
“三年加十年,總共十三年。”競庭歌當然知道阮雪音為何這般確認年限,也就銜接無誤往下追,“說好的十年功入藥煉丹,時間到了竟未動手麼?你這花蕊木葉果實,又是弄的什麼鬼?總不會,是要第十年春的花蕊,第十年夏的木葉,第十年秋的果實,和第十年冬的,”
她頓了頓,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驟凝,悠悠問:
“活埋?”
競庭歌不知為何由深眠想及了活埋。但此二字既出席間眾人都覺有理。
“競先生聰慧,青出於藍。”阮佋回頭,“顏衣亦是她們中最愛說話、反應最快的。朕隻是不明白,她們終年被囚藥園裡,你父親是誰?”
競庭歌一時僵硬,阮雪音冷聲:
“聖君方才言從頭教起,是誰教?”
“禦醫,民間高手,朕能找到的來自整個青川的聖手都入宮教過她們。”
“但東宮藥園的秘密無人知曉,連傳言都無,看來這些人都沒走出宮門。”
“是沒走出東宮藥園的門。”阮佋點頭,“視資曆功力而定,每個人進去傾囊相授十天半月不等,臨走時殺了,入土滋養花木。醫者血肉,養出的藥材也格外堪用些。”
“傾十年功為試一長生丹方,其法殘忍且殺戮無數,最後還沒成功。”顧星朗漠然看著阮佋褶皺的臉,“聖君所言該有九成為真,隻餘下一成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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