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楚荻:關山月(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304 字 2個月前

我生在白國最北,近祁南邊境。聽說還有一個姐姐,但我全無印象。

對最初那個家也無印象。自記事起我便在流浪,磕碰不少,凶險沒有,祁南是個好地方。

長胡子就是在祁南認識的。他遊曆青川,以行醫為生,偶爾被貴人家請去解疑難雜症,於坊間頗有些名聲。

但沒人知道他名姓,我一直叫他長胡子。長胡子在巷子裡找到我,說時間到了,接下來跟他走,當時我拔腿就跑。

跑了好幾回,回回被他找到,我也累了。且這人三番兩次並沒有傷害我的意思,那麼姑且聽聽是何路數。

那年我好像六歲吧。白國最北的家,姐姐,身世,都是他告訴我的。

我自然當騙小孩的故事聽,終歸說到最後是要跟他走,這一整個故事,恐怕都是為了達到這一個目的。

流浪日久,我早不是膽小鼠輩;他將程家的亡國始末說得有模有樣,我也興致盎然,萬一呢?輾轉大陸流離與跟著陌生人探險是一樣的危險,沒什麼難選的。

但我很快發現,這兩件事根本是同一件事。我依然獨自流浪,隻是路線由他定,顯然他也在暗中同行,我吃的苦頭比從前少多了。

我們先去了白國,他說不叫去,叫回。他要帶我好好看一遍韻水城。

姐姐也在韻水。經過王家那座大宅時他告訴我的。這般陣勢,我開始有些相信他不是在騙我,遂要求躲在暗處找機會遠遠看一眼這個所謂的“姐姐”。

我見過姐姐三次。第一次她從府中出來我便認得了,原來血濃於水是這個意思。一壁按照長胡子給的路線逛韻水,期間我又找機會看過她兩次。最後一次實在沒忍住,我決定同她說幾句話。

這般矜貴的高門小姐怎會與我說話?又兼前呼後擁,怕是還沒到跟前我就會被抓了轟走。

都說先禮後兵,依禮成不了事,隻好上來就用兵了。那日她又跟著家人出府,正要上馬車,機不可失,我拔腿衝過去便搶她腰間係著的香囊。

她也觀之不過八九歲,又常日嬌養在家哪裡反應得過。但家丁們都是好手,立時逮住了我就要綁起來,又搶我手中香囊,我死攥著不放。

姐姐回過了神,不知是否看我年紀小動了惻隱之心,隻叫他們讓開,過來蹲下問我為何搶她的香囊。

我脫口說這香囊同我姐姐的像,想拿過來瞧瞧。

她笑問我姐姐去了何處。

我說不知道,從小便失散了,一直在找。

她聽完這句居然紅了眼眶。

我確定自己沒看錯,蓋因她就蹲在我跟前離得極近。

但她完全不想被人發現,旋即屏住了。我第一次這麼真切看人將要起的淚意收回去。

八九歲這般功夫,算是相當了得了吧。若非有往事和責任背負在肩,金尊玉貴的高門女兒何至於此?

我更有些信了長胡子的話,看著她發起呆來。

她應該並不知道我是誰,卻就此對我更生憐惜,不止叫家丁放人絕不能再找我麻煩,還說香囊就送我,祝我早日找到姐姐。

我攥著香囊心想已經找到了。

我再沒有見過她。

我自此信了長胡子說的所有,信了我的身世也便接受了此後一生命途。長胡子說彆人家到此代隻剩下一個女兒,我們家運氣好,有兩個,故能分頭行動各取一方。

我當時還不知道彆人家是誰家。

但姐姐圖段氏,我圖阮氏,此一項是明確的。長胡子又是否程家人呢?我問過,他沒答,隻說兆國若未滅,姐姐和我都會是公主。

意即正統而非旁支的意思了。

程家當年幸免於難逃出來的,我的祖父,竟是儲君。

我因此決心更定,開始照著長胡子安排日以繼夜研學。我想青川此世代即便男子都沒幾個如我一般,六年間走遍了大半青川,看過東岸的海、踏過極北的雪、望過大漠的月,同時天文地理、政史醫藥,雖樣樣不精,卻樣樣在手。

長胡子博學,若登朝堂必為股肱;我總懷疑他是舊臣之子,受父輩囑托護我們完成複仇。

年歲漸長,讀書遊曆漸多,我愈發覺得無力。複仇當然是必要的,叫阮氏這樣的家族受到應有懲戒也是必行之事,但完成這些並不能助我們複國。

姐姐和我是程家僅有的傳承,卻都是女子,便得了奇遇奇運以一己之力毀了段氏王朝,又如何呢?

女子在此世代之不公,我是那時候開始真正體會。但來不及思辨這些宏大題目了。

那年我十二歲,養兵千日終於到了用兵之時。我進了崟國藥園,沒過幾日落錦也來了,然後是顏衣與文綺。

我這才知道彆人家都是誰家。

四人之中我最年長,讀書遊曆也多,因故明明大家都早曆事而心智強於同齡人,我還是顯得比她們都老成。

因著文綺的存在也因園中隔牆有耳,我們從不提那些秘密,除了習醫藥種花植,沐浴時、臨睡前也便有時間聊些女兒家愛聊的事。

我從來體會不到那些閒聊的意義和快樂,幾乎插不上話。但我喜歡聽她們聊、看她們鬨,仿佛如此便證明我也是這樣度過的少女歲月。

僅有一樣非醫藥而我能參與進去的是彈琴。琴譜是藥園裡的,崟國藥園,彼時我們還未入東宮。顏衣打掃屋舍從架子最高一層翻到,拿下來,文綺同我都有興致,苦於無琴。

踟躕好幾日終於壯著膽問那期間總來與我們授課的老師借,當場被訓斥了。

後來我們知道那位是太醫局的人,無怪嚴厲。但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長久拘於高牆內好容易對醫藥之外的事起興致,哪裡會就此放棄呢?

阮佋是每月都來的。

十四五的年紀也不小了,自初見那日後我們都覺得他待落錦不同,雖說不上所以然,到底算個指望,便推了落錦直接去問他要琴。

落錦去了,回來得竟快,隻麵上通紅,說過兩日便會有人將琴送進來。

文綺是最會問話的,當夜便拉了落錦說悄悄話,第二日告訴我們,阮佋親了她一下。

親一下換琴。

那時節阮佋已經十八九,貴為皇子,總開始議婚事了吧?我們義憤填膺,暗罵了好兩日,待上好的瑤琴送進來,還是個個沒骨氣撲了上去。

我們沒見過好琴,卻也知道那琴金貴。最了不得的是,琴麵右下角鐫刻了極精巧一個“錦”字。

文綺說此為定情意思。

落錦自此不碰這把琴。

顏衣耐性差,搗鼓了幾日也覺沒趣,最後隻剩文綺和我兩個學生。

有琴師一連十幾日過來授課,自也是阮佋的安排。那譜子是我們倆學有所成之後動手改的,改完頗得意,自覺超越原作。

後來才知,瑤琴送進來那日正是阮佋入主東宮之時。我心知距離我們進宮的日子不遠,按照長胡子囑咐,開始整理確保該從藥園帶出去的東西都帶了,所謂阮氏製毒的證據。

半年以後果然來了消息,東宮藥園建成,我們該走了。

園中那棵梨樹比三年前我們來時又見高大,花亦更繁。落錦說春日來春日去,也算有始有終。

我看著四月風一吹便落得滿地的梨花瓣,心想這不就是落錦麼。

金玉馳至,我們一起上了車。這段偷來的始終陰謀相伴的少女歲月,終究倒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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