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難行,馬兒疲憊,從白日狂奔至半夜途中就一次補給,近大風堡南麓已有些跑不動。
時近破曉。
沈疾馭馬最前,於半山腰觀山腳形勢。
火把通明,黑甲橫行。
並沒有行,高馬上的蔚騎橫向列隊共五排,從東到西望不見兩頭。
他返身回稟。
“是要硬攔的意思了。”阮仲冷聲,“誰帶隊?”
“競庭歌。”
阮雪音心頭咯噔,“她一個人?”
“還有兩名主將,都是熟臉。”
競庭歌留下該是為拿主意。
“看來慕容峋率餘部直奔鎖寧城了。”顧星朗靜聲,“走吧,是殺是剮,什麼條件,聽聽競先生安排。”
“何必費這個事。”阮仲道,“我們三騎分三路,直接衝過去。”
“我不認為可以。”顧星朗道,“她敢攔便是做了萬全準備,地上五排,你猜樹上多少。南部戰亂,鎖寧已是不堪一擊,慕容峋要攻城,一萬兵馬足矣。而昨日崟北山下駐了近三萬,便算霍衍的人全都用來對抗你的南麓伏兵了,還剩至少過萬。”
根本衝不過去。便是薛戰帶幾十人於半個時辰後趕到,遠不能敵。
“去聊聊。”阮雪音稍沉吟,“回回用我,說明實在好用,便讓她接著用。”
競庭歌馭颯露紫果然等在戰陣最前正中央。奔宵、青駹、忽雷駁三匹整個大陸皆識的名駒陸續出現在視野內,她欣賞一番,脆聲道:
“都餓了吧。你們不餓馬也餓了,我準備了乾糧,先用。”
便有兵士應聲捧巨大食盒往上送。
沈疾刀柄鬆動銀刃半出鞘。
被顧星朗按回去。
送食的兵士共四名,先後擺放至四人跟前山石上,規矩返回。給人吃給馬吃的都有,沈疾與顧星朗交換眼色,率先下地開始喂馬。
然後顧星朗阮雪音下,阮仲也下,三人至還算平坦的山石前看一眼盒中乾糧,勉強吃兩口,誰也不說話。
競庭歌漫聲再開口:
“我先騙了師姐夫,又騙了師姐的五哥,來來回回已無信譽可言,事已至此,也不打算談什麼盟約了。”
“不談就讓開。”阮仲冷聲。
競庭歌粲笑,“好大的火氣。理解,息怒,且待我同師姐夫把話說完。”
她稍馭颯露紫往前幾步,距離更近,仰臉向顧星朗,
“崟國覆亡大局已定,雖有波折,我們也確實生了獨占的心思,奈何師姐夫英明神武,我這師姐,”便看一眼阮雪音,
“又生了一副專克我的腦子還能於頃刻間說服二位再聯手。我是敗啦,”她長籲,
“不敢再貪心。但阮氏覆滅、崟國三百年根基付之一炬都是事實,師姐夫,為自救而聯手再扶崟,沒有任何意義,青川要統,你此刻選擇實是在逆大勢而為,何必?”
她這般說,翻身下馬,步步踩在落葉碎石間上來,手裡一張紙。
“此為國契,加蓋了蔚君陛下玉印,做不得假,師姐夫且看看。”
顧星朗伸手接下。
“還如福熙暖閣內提議,大風堡以南歸祁,以北歸蔚,師姐夫此刻應允,國契生效,接下來也便好辦了。”
鏗!
但聽兵刃破空一聲清響,細薄劍刃已經抵上競庭歌脖頸,劍柄握在阮仲手中,略移半寸,刃麵沒肌膚。
鮮血滲出,畫麵何其熟悉。
“五哥。”阮雪音不由得出聲。
“又是這側。”競庭歌笑意尚在,“上個月在封亭關慕容嶙也割的這側,她當場治的。”便去看阮雪音,複看阮仲,
“你不能殺我。你殺我她怨你一輩子。”
阮仲不應,秉著利劍開始往下走,逼得競庭歌隻得跟著退。
陣勢初起,幾人離得尚近,此時沈疾出手有六成把握救下競庭歌。
顧星朗沒有示意,沈疾沒動。
無儘的蔚騎黑甲都知競庭歌性命與征戰勝利一樣重要,手中兵刃皆醒,隻不敢妄行。
“此時殺了阮仲,崟國便算滅亡!”競庭歌高聲,“舉國臣民兵士誰還會為失了根基又沒了國君的土地浴血!老師說青川一統自今日始,接下來的故事祁蔚來譜,師姐夫講勢因勢,這便是唯一大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若擔心阮雪音怪你,那我告訴你,阮仲一人不敵你我!死他一個不至就壞了情分——嘶!”
那一聲嘶過於淒厲,震得晨鳥撲簌成群飛出林間。薄刃更深沒入競庭歌細白的脖頸,傷口漸長。
“五哥!”
“我是有準頭的。”阮仲持續往下走,盯著競庭歌漸白的臉,“前移後移,多半寸少半寸,怎樣能突然叫你血流如注回天乏術,不過動一下手腕的事。我現在還沒打算動手腕,但你繼續說話動脖子,自己送上來挨刀子,我控製不了。你是要活命名揚四海的人,沒了命,今日功勳皆為煙塵,他日蔚國一統天下,史冊上不會寫你的名字。”
阮仲甚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以至於話音落,兩人已經維持著架勢到了山腳。
“讓路!”他麵向蔚軍大喝,同時鳴哨喚青駹馬。
“顧星朗你還在等什麼!”競庭歌厲聲。
青駹應聲而下,阮仲飛身一提將競庭歌帶上馬背。利劍還架脖頸間,他策馬揚蹄一人萬鈞之勢,對著林間烏泱泱蔚騎再喝:
“讓路!”
“君上若有決斷,臣這便出手。”沈疾低聲。
阮雪音立時聽懂了其意,看他一眼也鋒利也無力,滿胸腔翻攪。
“顧星朗!”
蔚騎開始後退旁移,阮仲駕青駹步步突圍,競庭歌還在揚聲。
“她該受些教訓。”顧星朗靜聲,“我們走。”
五排兵士東西橫貫,人數雖多讓路卻易。青駹馬很快出圍開始狂奔,兩名蔚將相視旋即喝:
“跟!刀劍無言小心出手,不得傷先生一根頭發!出不了手也無妨,逼到鎖寧城!”
何須逼,阮仲已無退路隻能前往鎖寧。
兵馬聲震山穀幽林響起來,阮雪音隻覺心力不濟不知怎麼上的奔宵,待反應過來已經駛出了好幾裡。晨風獵獵,顧星朗似也不寧,氣息拂在耳側時重時輕。
“阮仲先前說,南麓有伏兵。”她勉強平複,重頭梳理,“你方才瞧著,像是激戰過後麼?如早先料想,由霍衍先一步過來掃清了。”
“不像。我懷疑,那些伏兵接了阮仲指令並沒有繼續伏在南麓,而是在南下往鎖寧的路上相候。”
“所以此刻追趕的蔚軍,會遇上崟軍的埋伏。”
“霍衍的幾千人不知又在哪裡。管不了了。鎖寧城見分曉。”
競庭歌有孕不足四個月,這般顛簸,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阮仲又能否在蔚騎追擊之下全身抵鎖寧呢。
老師要她做這棋盤上最穩定的一子。阮雪音揪緊韁繩。根本做不到。阮仲,競庭歌,乃至於顧星朗,誰該死,誰又該輸?這場天下棋局根本不該加入她這一子,過分難,近乎慘烈。
“崟國覆亡確為大勢。這點她說得不錯。”晨風侵襲,顧星朗的話音轉瞬而逝,“我隻能跟你保證,不會殺他。但旁人要殺他,我阻止不了。”
好半晌隻有風聲。
側後方沈疾馭忽雷駁離得不遠,更遠的北方兵馬聲響如巨潮,當然有薛戰,以及浩蕩蕩南下赴這場變天盛宴的三國大軍。
“他走到今日這步,主動被動,都與我有關。”阮雪音道,“競庭歌唆使也好,他自己野心也罷,每件事得以發生,緣故都不止一個。我不能因為被動、後知後覺,就假裝自己不是緣由之一。”
顧星朗靜聽不語。
“照歲之夜你問我,若須殺他會否為難。我當時以大局論給了你回答。”
還是風聲。天長地久響在青川三百零二年的舊冬新年,也似亙古。
“西吉道外我讓他試著信我。於是他放了我們。”她繼續說,“顧星朗,我希望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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