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大風堡一路往鎖寧,山地變少,路麵更見緩,翻過一座丘有時接連幾十裡都是平地。
競庭歌死死抓著身前馬鞍的上緣,另一隻手虛按小腹。輕撫而於指尖幾點上用實勁,阮雪音教的招。
阮仲已經撤劍換匕首,反頂在她鎖骨之下近心脈處,同時眼觀六路策馬取道,也便注意不到她動作及其隱藏的意味。
“其實你都明白。”顛得厲害,競庭歌清越的嗓音起伏在風裡,“大勢已去,何必。”
早先南麓下她也對顧星朗這樣說,何必。
“時至今日我連這些都不必再同你說。”好半晌阮仲硬聲,“五年前邊境第一次會麵,我以為你我是一種人,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是。”
競庭歌淡著臉看過快而模糊不清的前路與高樹,脖頸間刺辣被晨風灌得冰涼,“出封亭關那夜我也說過,確是同一種人。”
“不是。你剛問我何必,我現在告訴你。你的必須隻有你自己。我的必須除了我自己,還有從阮佋手裡接過的詔書和兵符,有我站在淩霄門樓上對臣民的許諾。我坐上了崟國的君位,命就是這個國家的。哪怕徒勞,隻能為之戰死;一線機會,也要拚儘全力。”
“自己也覺感動吧。”身後兵馬聲和著風聲,競庭歌冷笑,
“爭霸之世伐謀對計,講大義不過是個笑話,樁樁件件都以德行衡量對錯,青川也不用統一了!我寧願相信你是為了阮雪音,為了至死不叫她失望,留一個頂天立地為國為民的背影。她對你有歉啊。自此再不會忘,會記你一輩子。”
阮仲許久沒接話。
風聲搖草木,再行不到十裡便是一片穀地。他發力馭青駹,行進愈快,身後“跟上”呼喊聲隨之烈,數千蔚騎湧過來。
“她自小心事重,又習慣了不說。顧星朗繁華三千了小半世,哪怕理解,並不能感同身受。他不明白她在紀晚苓麵前的不自信,所以一再讓她因為這些事受委屈。”
“可她還是要留,一天比一天更執著。你也執著。她不是拖泥帶水之人,該明白拒絕過你不止一次吧。都是傻子。”
阮仲又許久沒說話,隻奮力馭馬,灌木叢生的穀地近在眼前。
“有些人,你知道她正好好活在這世上,本身已經是一種陪伴。”
競庭歌反常沒接更沒駁。
青駹行經穀地,阮仲亦不再說。她總覺得哪裡怪,被架得死緊難於四下觀,凝神動眼珠待要有所察,忽聽阮仲一聲暴喝:
“動手!”
無數短而精光交疊的弩箭自灌木叢中射出,密雨般擊中也已追入穀地的蔚騎。兵士落馬聲、馬匹翻倒逃奔聲一時震耳欲聾,不斷響起的“有伏”警示聲迅速被衝天的混亂淹沒。
顧星朗三人沿東境小路飛奔,隱約聽到響動,心中有數,並不停。越近鎖寧戰火痕跡已顯,再不上官道入不了城。
休戰已經一夜,走官道依然存在風險。國破家亡,有的是拎不清的亂民試圖泄憤。
沈疾稍探,返回商議。
距離鎖寧不到五十裡,隻這一條路,為求穩妥可以等等薛戰;然時間不等人,阮雪音憂心雙方,顧星朗也認為晚一步都是變局,兩廂權衡,終決定快馬繼續上路。
那接連滾落的大石出現在西南向官道的儘頭。
“君上當心!”
轟隆三聲直襲奔宵,嘶鳴驚山,顧星朗應聲旁移發狠狂奔。該是亂民草莽,不成陣勢,大石隻從一側滾落,貼著另一側山壁疾行可堪躲避。
沈疾已是飛馬上前緊貼著奔宵外側行進,也便離滾落的大石更近,以身為盾。落石數量並不多,眼看要行過這段官道轉向,道口收窄,巨石砸下,沈疾側身揚忽雷駁右側雙蹄,既擋也避。
砰!
大石落地,二馬衝出官道,那砸地砰聲之前卻分明有半刻停滯。
忽雷駁揚蹄避石一直在嘶鳴,那停滯也便不顯。又好幾裡狂奔之後顧星朗回過來神,側目看忽雷駁並不見有異,多兩瞬再看,淌血被烈風吹成殷紅的水滴飛墜向地麵。
“受傷了?”
“無妨。擦到了腿。”
血珠如落雨並不像擦傷。
“若嚴重,停下讓珮夫人瞧瞧。”
“謝君上,確實無妨,趕到鎖寧為要。”
時間像是刻刻掐在所有點上。
過界碑一路往鎖寧,城門大開著,阮雪音眼睜睜看著阮仲的青駹馬競庭歌的煙紫裙裾自西北方向來,隻快也許一盞茶功夫,頃刻進了城。
城門沒關。
沈疾勒馬,“君上!”
顧星朗亦是急停。城門近在咫尺,他知道沈疾擔心什麼。
“她不會也不敢。慕容峋更不及她激進。”阮雪音盯著三百年門樓上沉寂的鎖寧二字,
“一而再再而三,如今目標很明確:殺阮仲、亡民心,完成瓜分。此時再打祁國的主意,是為不智。且她人在阮仲手裡,加上我也進去,為表誠意會一直開著城門。”
顧星朗也做此想。北方兵馬聲已經很近。
“走。”
街上空寂,門窗緊閉。沿主道往淩霄門去,簷下巷間屍首遍地。
與兩個月前阮仲兵變一樣,鎖寧不寧,再次被鮮血染紅了城景。
顧星朗駕奔宵行得慢,蓋因阮仲駕青駹行得慢。相隔約一裡,道旁儘是黑甲的蔚兵,皆斂鋒芒不敢動。
阮仲的匕首已經調轉,銀刃抵在競庭歌當胸。
“下來。”
愈近淩霄門,他仰麵開口。
門樓上站著玄衣鐵甲的慕容峋。
這淩霄門阮佋站過,阮仲站過,便是顧星朗都站過,當著滿城百姓對峙國仇。
慕容峋從來站在階梯之下。
此為第一次,亦是空前絕後的一次,今日後,青川四國林立之勢或被收攏為三。
“下來。”
更近,阮仲顯著動了動匕首。
競庭歌頸間鮮血淋漓,麵上慘白。慕容峋動身勢。
“他不會殺我。彆下來。放箭。”
競庭歌開口,聲音依舊清越,卻不響亮,虛弱浮在空中。
“我會。”阮仲道,依舊仰看慕容峋,青駹踢踏步步接近淩霄門,“無論怎麼放箭,我不會立時斃命,至少有半瞬。半瞬足夠將刀刃插進她心臟。下來。”
阮雪音揪著韁繩的手有些抖起來。
慕容峋動身勢。
玄衣消失在門樓上,很快出現在門樓下。
“出來。”阮仲再道。
慕容峋依言,軍靴踩在城道上有如雷動。
青駹馬邁步奔進淩霄門。
皇宮深寂,分明還有人氣,阮仲放眼望,隻覺空洞。
他提著競庭歌下馬,轉彎走階梯上門樓,立在方才慕容峋所立之處,展眸眺腳下終年氤氳的城。
“他在拖時間等北邊的兵馬。”競庭歌氣息更弱,勉力揚聲,“放箭,放刺客,怎樣都好!大勢已至,殺一人終局,還愣著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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