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夫人有喜這樣的大事,阮雪音不願聽殿外風,風卻自然、必然、理所當然要從四麵八方刮過來。
首先進殿的是淳風。申時日色漫,顧星朗前腳剛走不久。
“據說昨晚崔醫女離開,九哥當即在寢殿內長嘯,許久不止。”
她近來說話與往日大不同,歡快打趣的詞也似微風被束。
阮雪音知是為何,一時也染了愁緒,隻微笑道:“我叫他小聲些,特意關緊了門。”
還是傳出去了。淳風知道,那麼整個祁宮該都聽見了那些長嘯。
“怕是還抱著嫂嫂不知轉了多少圈吧。”淳風也笑。
這都能猜到?
眼見阮雪音赧然,淳風再道:“話本子裡總這麼寫,愛妻初孕,夫君喜不自勝,抱起來轉圈以抒情致。想來是許多人會有的反應,才被一遍遍寫進話本。”
阮雪音終有些聽不下去,拉了她手道:
“旨意既下,板上釘釘。他與沈疾在此事上初衷一致,不想拖得你嫁不了人。”
“嫂嫂覺得我還嫁得了麼?”淳風聲輕,隻如隨口。
阮雪音稍怔,“自然。你才多大。”
“我卻覺得我好老了。從景弘六年秋到景弘八年春,不到兩年,像過了半輩子。”
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這話不適用於此朝此代這些廟堂兒女。
他們不是強說愁。
“我仔細想過。若當真傾心、喜歡得了不得,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就像九哥為你所行種種。他對我,不過爾爾。”
傾心喜歡得了不得才會為她的一生籌謀。而沈疾比顧星朗的無奈在於,後者畢竟是君,受製於規則的同時,也擁有一些重定規則的機會。
不周山與黎鴻漸幾個字先後跳出來,她撇開這沒由來的直覺關聯,輕道:
“愛也分很多種。我的老師騙了我,某程度講設計了我,也許至今沒結束,還有後手等在來日。但我相信她是愛我們的,至死都是。我甚至懷疑因為這些情分,她已經手下留了情。誰又知道呢?人世間的愛恨,”她展眸望殿門外春夏色,
“不是黑白,不能非此即彼地結論。他選放棄,不證明愛不深。我最近才覺得,這是真正值得我們所有人來一趟的理由。”
顧淳風順她目光也望殿外春夏,“也許吧。也許他還有不能告訴我的理由。也許。”
如此情景,阮雪音說不出讓她往前看、再擇佳婿早些嫁人的話。兩人看著遠處日光香花間撲翅的蝶,都有些走神。
“這個,”好半晌淳風從懷裡摸出一樣物事,確切說是一塊布料,赤棕色,四截細帶,竟是個小巧至極的肚兜,“送我侄兒。”
阮雪音接過來看,絨布質地,上好的手感,正中一隻威風凜凜的黃赤虎,四周以同樣精繡的花葉圍成一個圓——
不止花葉,分明間隔著還繡了蜈蚣、蛇、蠍子、壁虎和蟾蜍,民間稱“五毒”。
不會是顧淳風繡的。且這麼些毒物,給嬰孩穿。她抬頭望淳風。
“昔年阿姌縫的,玩笑說以後給我的孩兒用。後來才知不是玩笑。她自知隨時會死,能做的都做一做,不至遺憾。”
所以她日夜不忘。那姑娘以赤心待她,從來不假。
所以於沈疾,她心裡或也是明白的。她該比他們都更早諳世間愛恨。
“這些毒蟲——”
“阿姌說以毒攻毒,以惡製惡,保孩兒康健平安。”
有道理。
“我走了。”淳風站起來,“帶來那些東西,定沒有九哥賞的好,嫂嫂看著吃挑著用吧,阿憶說既來道賀,總不能空手,我才讓備了些。”
阮雪音瞧她邊說已經往外挪步,“這麼急去哪裡?”
“箭亭。”
“你——”
“不是他教。我請了教習。最近黎叔也在,總跟著小漠,小漠又常跟著我,占大便宜了。”
阮雪音這時候隻怪自己嘴笨,素來的口齒全沒了影,巴巴起來送,剛跨過門檻便見紀晚苓攜蘅兒至。
二人身後還有宮人七八,抬著至少四個大小各異的箱。
“最周全的到了,怕是搬了半個披霜殿兼相國府的好東西來賀。”顧淳風悠悠道,看著紀晚苓微笑步步近。
很近了方見蘅兒手中拎著個食盒。
“我要來不及了。先走一步。”淳風向紀晚苓頷首,又回頭朝阮雪音:
“東西彆亂吃,肚子痛起來,九哥要開殺戒的。”
兩位聽者皆平泰無波,雲璽和蘅兒後背嗖涼。
而紀晚苓當然做不出叫人肚子痛的事。曆朝曆代後宮或都有人喪心病狂,上官妧若還在,保不齊也做得出。
唯紀晚苓不會。阮雪音莫名有信心。
也便在對方親手盛湯、熱騰騰放至麵前桌案上後,她不顧雲璽在旁絞手欲言又止,舉勺喝起來。
“不知你初有孕喝什麼對孩子好,問太醫局要了湯方,都有藥材,我不敢亂用,還是煲了最簡單的骨湯。”
素知紀晚苓廚藝不俗,昔年給戰封太子送飯菜練出來的;去歲在夕嶺便嘗過,今日再品,確鮮香,比自己不知強多少。
“瑜夫人有心了。吃喝一類,殿裡會張羅,回頭不必再這樣費神費力。”阮雪音喝儘碗中湯,就著雲璽遞過來的絹子拭嘴,又飲水漱口,方得清爽。
“我下廚是我的心意責任,君上的第一個孩子,合該傾力照拂。各司我都吩咐過了,你缺什麼,讓雲璽去要便是。”
總共兩個人的後宮,這般陣勢實有些滑稽。但阮雪音已漸漸習慣她一絲不苟——
非刻意做場麵,更像教化而來的習性,烙在骨子裡。
“多謝。”遂不推搪,飲茶閒聊,“照理有孕不到三個月,不該鬨得人儘皆知。”
從前阮雪音不會起這種話頭。然今非昔比,紀晚苓亦開始習慣。“也是沒辦法的事。臣工們發難,又在皇陵,既有眉目,當然要說出來解困。”
倒無避忌。
“臣工們所言,其實合情理。”阮雪音再道。
紀晚苓一怔,抬眼示意蘅兒出去。
雲璽何等乖覺,立時也出了殿門。
“早些時候君上離開,說是赴下午與紀相的茶約,在明光台。”
煙蘿水榭午宴原沒請紀桓,阮雪音也是才聽顧星朗說。
紀晚苓點頭:“此事我知道,搬來的四個箱子,其中一個便是父親今日帶進宮的,托我轉交珮夫人以賀新喜。已經稟明了君上也查驗過了,你放心收便是。”
“有勞瑜夫人代為致謝。”
“應該的。莫說你我都居後宮,單憑你是庭歌師姐,也該格外與相府親厚。”
阮雪音心下微動。“如今狀況,於你於相府顏麵有損,是我過失。紀相胸襟,令人欽佩。”
“不是沒想過爭回來。”紀晚苓沒看她,抬手自斟茶,極慢,視線鎖在流淌的碧水間,“是我爭不過你。我試了。”
阮雪音全沒料到紀晚苓,堂堂紀晚苓,會有這番話。
以至於接不上話,隻看著她臉。
“這話我也隻能對你說,對母親和月姐姐都開不了口。”那雙杏眼終抬,瀲灩不減當年,“我輸了。我太了解他,所以不用再爭。隻能你們兩個自己輸給時局,或者時間。”
她也實在很會說話,輸都輸得姿態高高。
而阮雪音又真沒有勝利者的快意。從來沒有過。
“舉國女課開,除了授香,琴棋書畫、刺繡茶藝也都在不同區域試推。兩個月內我是上不了課了,瑜夫人在這些事上造詣極高,得空無妨現身,也是皇室對民眾的恩典。”
紀晚苓盯她幾瞬,“是這個?”
阮雪音乍聽沒懂,旋即反應,沒回。
“我若不去呢?”紀晚苓笑起來。
“去不去隨你心意,我也隻是建議。”阮雪音道,忽覺這番對答耳熟。
“與其久困深宮,不若出門做些實事,比如授人以漁、福澤百姓。日子長了,又兼君上有意革新,能走出另一條路也未可知。這樣的機會,我自然去,你明知道。”
——我都可以做上君位,長久留在自己的國家,與母親族人相伴了,又怎會傻到回去爭一個對我無心亦無情的男人。姐姐,你明知道。【1】
去歲,韻水城,引凰台子夜,段惜潤的話。
是這個耳熟。
她們都認為是她的設計,將祁國後宮各殿之主一個個送走,送上明路。
阮雪音沒有以此為目標籌劃過這些事。但她承認,造勢之時,她想過這樣的可能。
“我不知道。”遂同樣以實話,以當初答段惜潤的話答紀晚苓,“每個人想法太不一樣。我隻是講出可能,決定在你。”
【1】437引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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