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九章 七月吹花(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307 字 2個月前

第二日女課開,麓州少女婦人們齊至城郊山腳下,溯溪往書院。

最小的不過六歲,尚飛著兩根辮;一眼望去,最年長的鬢間已見白。

有走在前頭的少婦回身問老人家來學什麼,是否香道——

這把年歲,習琴棋書畫既無精力也無用途的意思。

婦人知禮,自不明說。老人卻坦坦,道活了幾十年,不過埋首吃喝拉撒、侍奉一家老小,臨了,也想聽聽外麵的事。

少婦不知她所謂外麵的事為何事,商道政勢,天下風雲?女課也不講這些。據說瑜夫人會授些聖人道理,以為普世,偶涉詩詞文章;餘下的,女則女訓罷了。少婦自己沒念過書,家中還算過得去,此來為學些詩書、香道、茶藝,以期守住有意功名、他日或成氣候的丈夫。

萬頃書院並非真萬頃,卻也著實大。女子們浩浩湯湯入院門,青絲攢動,溫抒長於此,二十餘年不曾見。

“總覺得像,”她下意識喃喃。

“另一個世代的開始。”紀晚苓接。

兩人對視一眼,旋即都笑。女子懷才,命途多舛,偶有殺出血路的,憑家族蔭蔽一世推護罷了。她們都是這套規則的受益者,雖為女兒身,受過三分男兒教,另七分仍不過女子德行、相夫教子。

那三分也便隻予了見識格局、場麵上說話的技巧,終身無以致用。

至於這些好奇多過誌向的姑娘婦人們,趕皇恩福澤、摸些皮毛罷了。

上午紀晚苓開講,主要論詩書。溫抒從頭至尾守在講堂內幫手,途中出來察外間是否都妥,便見上官宴捧花而來。

時值盛夏,那一身淺緋尤襯得此人麵如桃花。偏手中花束無色,隨步乘風不斷飄散出透光的絮,竟是一大捧蒲公英。

曆來大族於禮數上嚴苛,門當戶對的男女們亦不好以花束為禮造訪,多少顯輕浮。

此時上官宴不僅捧花,還是捧從不被人用以為禮的蒲公英,還粲笑著於飛絮中徑直走向溫抒——

一整個萬頃書院,觀者下巴掉。

溫抒今日著青,立在廊下眼瞧對方至身前,禮貌一笑:

“公子這捧仙塵沿路飛散,到這會兒已經所剩無幾了。”

上官宴正笑得儘興,聞言猛低頭。

是禿了少許,卻不損繁盛,蓬蓬霧霧如臨曠野。

“便是防著此物愛亂跑,特意摘了許多,城郊所有蒲公英怕都於今晨被摘儘了,方得這麼一束。”他作此答,雙手奉上,

“還請小姐千萬收下。”

回廊比庭院地麵高半級,兩人身量差距也便小了些。而上官宴有意微抬下顎表贈花誠意,眾人盯著,溫抒隻得伸手接,

“多謝公子美意。但這蒲公英生於郊野,溫抒短見識,從未聽聞有人插瓶水養之——”

“不是要小姐插瓶養它。”上官宴複粲笑,“聽聞婦孺都覺吹蒲公英有意思,送來給小姐吹玩取樂的。”

倒不假。蒲公英花期長,由春至秋,溫抒多年山野間走動,沒少乾過這種事。

但豈能場麵上提。就此書院中吹花,更非賢媛儀範。

一時便有些冷臉,再道謝,張口欲喚人過來將花拿走安置。

卻在出聲之瞬被撲麵而來的飛絮迷了眼。

那白絮乘日光,舞在跟前如淺金的螢。偏蕩得極慢,而至於爛漫,上官宴桃花般的臉便在飛絮中漾出奇異的彩。

這圖景也就自此在溫抒腦中留存了許多日夜。

當時鎮定,因家風。而情與意與心弦撥,從來與教養儀範無關。

上官宴廊下吹花的七月也自此在萬頃書院留存了許多年。

為後世樂道。

變成一段傳奇中沒被時光湮沒的小小注腳。

競庭歌白日便去了不夷園,一等大半日,至黃昏仍不見信王府那庶女至。

夜裡更不會來了吧。她頗訕訕,臨近產期受不得累,打道回府。出園子未及聽聞上官宴追求溫家大小姐的熱議,立時覺出不對。

馬車還在原地。

車夫也在原地。

為掩人耳目她今日沒帶婆子婢子。

而此刻車中,分明有人。

什麼人能說服自家車夫禮讓,鳩占鵲巢?

上官宴的護衛就隱在暗處,她並不擔心,扶著肚子過去,讓車夫走遠些等,掀車簾看見了紀晚苓的臉。

沒道理啊。便是那庶女告狀,也該信王妃來。

“上午你出門,我囑人跟的。”待競庭歌上車,兩人相對於封閉廂內,紀晚苓道,“昨晚便覺眼熟耳亦熟,隻不敢信;後來你一去不歸,信王妃親自往內院尋人,方真正懷疑起來。”

她還沒指名道姓,競庭歌也便裝傻,哎咿呀道瑜夫人大駕,又笨拙要行禮。

“上官家居麓州是君上賜的,你是上官宴帶進城的,那麼你是誰,君上不會不知道。近來鬨事,所謂何事?”

再裝傻就費時費精神了。競庭歌氣一泄,靠在車座上,“你覺得我可疑是因熟稔,”當然也因血緣,她不想說,“經過昨夜,信王妃怕也覺得我可疑。但他們不敢動作,更不敢殺我,你道為何?”

紀晚苓不意上來便是這些打打殺殺之詞,稍蹙眉:“你又造了什麼孽?”

競庭歌甚煩此言中家姐訓斥之意,一挑眉:“你的君上安排了狗咬狗,我不過忠君之事,又輪到你來斥問?想儘忠,就幫一把我和上官宴。天長節在即,以你家君上要殺雞儆猴的意思,多半想在筵席時發難。”

紀晚苓著實一頭霧水,盯她好半晌。“誰是雞,誰是猴。”

競庭歌冷笑,“我和上官宴在戳誰的金剛罩,誰就是雞。誰同溫氏、信王府有異曲同工之妙,誰就是猴。以你們家與溫氏故誼,你管溫斐,該叫世伯吧。”

紀晚苓稍怔,倒吸涼氣,“你是說,君上要——”

“我什麼也沒說呀。”競庭歌收了冷意,笑晏晏地,“門閥勢大拱皇權,換句話說也挾持著皇權。你的君上要清後宮,算計你出宮,立人人不支持的珮夫人為後,”她稍頓,聲量愈低,

“不打壓這些個大族,怎麼平息反對。”

當然不是這個邏輯。但紀晚苓這顆愛家愛國的子入了局,今夜又堪破了她身份,豈有不用之理?

紀晚苓又盯她半晌。“君上不會為一己之私不分青紅皂白打壓士族。你此刻所言若為真,那麼溫家,本就有疑。”

競庭歌眨了眨眼,不知失望還是欣慰。“無怪阮雪音出現之前,顧星朗隻將你瞧進了眼。有腦子,不好騙。”

“潛入信王府內院又為何故?”

“剛說你腦子靈。”競庭歌輕嗤,“士族與皇族相製,所以你家、柴家、薛家皆在霽都,麓州、鶴州、臨金、穎城等親王宗室所在大城,也都有望族紮根。若非信王府也可疑,你的君上為何出手?”

總算厘清了“狗咬狗”三字。紀晚苓臉頰明顯繃起來。“肚子呢,裝的?”

競庭歌聞言便抬手護,“自然真。為了行事我還裝孕?”

於你而言裝孕算什麼。紀晚苓不說,繼續問:“既有了上官宴的骨肉,怕是不打算回蔚國了?”

競庭歌但笑不語。

“剛說要我幫你們。怎麼幫。”

“上官宴願娶溫抒。我釣了信王家的庶女等著她咬餌。你接下來七日依舊吃睡在溫府、授課在書院,還不能幫著取證謀逆之嫌?”

紀晚苓麵龐更緊。“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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