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非昔比,卻到底還是阮雪音。周遭宮人護衛無數,顧星朗這般招呼,她不敢忘形,被雲璽小心攙了坐回他身側,餘光瞥身後空蕩蕩曲階,
“瑜夫人還不來?”
習慣了重要場合不止她一個,真隻她自己一個,莫名有些慌,倒不是怕,更像——
傳統終破的刹那惘然,站在昭昭日月萬千臣民前的一點薄脆。
薄脆是暫時的,甚至也是刹那的,她知道該做的是適應,培育新的習慣,就像孕育腹中那顆芽,或者庭院中的一朵花。
“她說昨夜剛回,連日奔波疲憊不堪,人也有些染風寒,不好過來傳病氣給孩子。”顧星朗將掌中茶盞盞中茶吹起漣漪,終嫌燙,讓滌硯換涼的來,
“下午我去瞧過了,臉色是差,人也瘦了一圈。她沒這般出過門,再兼勞心,是太辛苦了。”
顧星朗所謂勞心自是指各城女課事宜,紀晚苓此行公務;阮雪音卻覺得她該不是為這個生病。
該來的已經齊聚霽都,說明麓州那頭暗戰達到了顧星朗預期,否則他不會如此刻般——
淺蹙眉隻為紀晚苓風寒,尋常關心,全不見運籌思慮。
“也沒見你,招呼幾位王爺上明光台賞煙火。”她不知今晚有沒有戲,隻作閒話。
“明光台雖高,卻非賞煙火的最佳處。這東西與奔星不同,更低,更大,站在地麵仰看鋒芒炸開又墜落,比較壯觀,我驗證過。”
阮雪音遙望東側那片水域,青磚砌的闊台上人聲鼎沸。“就是那裡?”
顧星朗點頭。“都說那裡最好,我們打小無緣見識,每年此時,不過奉父君母後的旨相伴共賞在這裡。隻一年,”
便是紀晚苓被賜雀翎華裳那年,他十二歲,顧淳月十五,破天荒得了恩準出宮。
就是七月十四,這樣的夏夜,他跟著去了才知是長姐的約會,同樣不識抬舉鋥亮在紀平身邊的還有紀晚苓。
就在那闊台上。顧淳月與紀平皆著常服,隻如尋常人家的公子小姐,將挨未挨,看水看燈看煙火。他和紀晚苓把著闌乾踩在鏤花的空格間,不時探頭瞧一眼,兩人都莫名緊張,又竊喜。
後來他們又伴過幾次兄姐的約會,都不如那次印象深刻。那夜煙火便如回不去的少年夢,鏡花水月般的,蕩漾又模糊。
他停在這句“隻一年”,阮雪音知是些沒法明言的往日心緒,自己也有,並不追問,
“也好。看來是都往那絕佳處去了。”
顧淳月和紀平在車裡。
車停在窄巷口一側,距闊台三裡,掀窗簾望天的視野不如水邊台上,差得倒也不多。
“想去可以去的。我遣了福伯一家闌乾邊占位。”
顧淳月笑搖頭,“年紀大了,怕吵鬨,車裡看就很好。”
紀平細察片刻她銀盤樣的臉、明月般的眼,頰側不如十幾歲時鼓脹,肌膚依舊如凝脂,泛起比少時更柔潤的光。“卻未見容色改。可知歲月從不敗美人。”
淳月笑意更濃,伸手平整他襟口,又摸一摸其上柏枝,確認針線密匝無有不妥,“可知歲月也不曾磨損小紀大人這張嘴,還如昔年,抹蜜隻作無心。”
她這般說,食指輕點他的嘴,便在纏磨將起之瞬聽見有人叩車窗。
誰膽大包天敢叩相府車窗?不認得就更不敢叩,叩了也會立時為家仆攔阻。
看來是位高的熟人。
顧淳月稍後靠,紀平掀起窗簾一角,果見寧王搖著白扇笑晏晏。
紀平忙見禮,淳月探頭笑:“除你也沒彆人了。可是尋摸了好位置?”
“俗氣!都說那闊台臨水處最好,我曾去,不過爾爾。”他未稱臣弟,自因身處鬨市,“倒是燭樓之上小露台,高低正宜,人又少,才是賞煙花的好地方!長姐要不要隨我一起?”
他們出門時紀宸還在睡覺,怕錯過今夜最後一場煙火隻得先行,但約定了,待孩子醒,送來此處同沐節慶。
顧淳月看一眼紀平。
“你先去。”紀平道,“接了宸兒我來尋你們。”
燭樓是間酒樓,又迥異於尋常酒樓,每層極小隻夠擺四張桌,每桌間相互看不到,隔著花裡胡哨屏風,共三層,第三層有個小露台,便是顧星延口中絕佳之所在。
此樓以燭命名,因蜿蜒向上的曲階邊牆壁上儘是燭台,拾級而上,如墜暖光浮夢。顧淳月不是第一回隨顧星延來,仿佛第五回還是第六回,仍覺驚豔,上得曲階整個人連腳步帶心緒都慢下來。
顧星延了然,隨之慢,隔著四五級走在後麵。終至三層,空無一人,兩人極諳熟往露台,不遠處人頭還在攢動,夜空沉寂,靜備最後一波嘩然。
“這些個風雅處,隻你曉得。”淳月很覺知足,每年隨這弟弟上來一回,卸半柱香最多一炷香時間的長公主行頭,又能支撐好幾年。
“想曉得都能曉得,你們不探天地寬罷了。咱們這個家啊,長姐帶頭自縛。”
也隻這種時候淳月不斥他胡謅,“皇室本為繭,不自縛難化蝶,你不也為著家族基業與四弟在呼藍湖家宴上進言?今日又為何故?”
無事不會請她同登燭樓,有時是正事,有時是閒事,一向如此。
“瑜夫人在麓州時傳信臣弟,若君上責相府,請臣弟幫勸。”
顧淳月意外轉頭,“晚苓傳信給你?”
“臣弟也意外。或因不久前在海邊奏了三哥昔年曾學的《鳳求凰》。”
此事顧淳月最近才聽聞,並不知顧星磊一段緣由,此刻亦沒功夫細問。“君上為何責相府?”
“說是因溫先生對上官家赴祁頗多質疑,書信給了紀相;而瑜夫人認為麓州情形遠不似看起來明朗,怕紀相禦前多話,惹君上不快。”
麓州近來事端確叫人摸不著頭腦,而她相信紀晚苓的觀感和為此書信的鄭重。
又能是怎樣的不明朗?
底下人潮像是倏然間止了湧動。
兩人都受此驟臨的感召,回臉去瞧。
立高處,看得也更清,水中小島上分明有人,像是擁王並側妃。
臨水闊台闌乾最北角乍看不出,其實被圍了,中間兩大一小,該是信王夫婦並世子。
明光台如月宮,這般看仍是高,須仰望,一雙人。
宮牆下一匹黑馬眼熟,淳月眯望半晌,“那是紀齊?”
顧星延卻被照夜玉獅子絆住了目光,“旁邊是淳風吧。她竟出來巡城了。”
煙花破空,幾乎是在所有人都認為要再等一瞬的一瞬。
瑩白的光炸開,初如奔星,方向同一;漸漸墜落,夏夜飛雪。那白色煙火太透徹而不似煙火,耀得滿城清冷,叫人想起前年冬夜聽雪燈。
“我說什麼來著。”紀齊得意哼,“造辦司拍馬的功夫爐火純青。”
顧淳風展眸望許久,想及點燈第二日的上午在禦花園爬樹,是棵白千層。又及去冬槐府陪沈疾值夜,整晚落雪。
半晌無人應,紀齊複轉頭,卻見她又扭脖子在眺明光台,隻沒揮手。
他緊接著意識到她在看誰,也扭脖子眺。沈疾自然在,天知道有沒有看下來。
他看下來了。
距離遠,其實無解,但顧淳風就是知道。這場告彆最叫她難受的,始終是沈疾分明看下來了,卻選擇了後退。
“聽聞天長節前夜共賞煙火的人,此生不離分。我若是你,就不回去了。”十裡外人群喧囂處,上官宴也在述進退之題。
競庭歌被他圈得舒服,無論真偽,不想動心腦,“好。”
“不回去,許多事也不用再繼續。孩子無論男女,單名一個岩吧,算交待。”
岩同顏。
也從“山”。
競庭歌被天上人間的煙火炸昏了腦,兼周遭鼎沸,隻能想到這麼多。“好。”
阮雪音直到最後都不知競庭歌一生中有過這樣的時刻。眼前盛世光景,她輕問顧星朗:
“你的意思?”
“我說前年點燈沒看到,遺憾至今。”
難怪。她望著漫天星或雪的光影笑。
“隱秘再如何被傳承,始終是隱秘。”他覺滿意,想著重賞造辦司,“還是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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