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圓掛高天,銀漢迢迢,俯瞰百年宮闕。
因競庭歌極慢,整個隊伍也便慢,徘徊在夏風花草間遠離起始亦望不見歸處。
已經開始一陣緩一陣痛,她沒法兒全憑自己,把著阮雪音橫抬空中的小臂做支撐,漸漸找到節律。
“你二十年沒攙過我,老大不小了竟有這一出。”
“沒有二十年,認識到現在也不過第十七年。”
競庭歌點頭,“是我總想抹掉上蓬溪山之前的年頭,總想將那一日算作生而為人的開始。”
“如今想想,蓬溪山並沒有那麼糟對不對。你下山太早了。”
“我從來沒說過那地方糟。那是這世上最好的地方。它救了我,養活了我。是我有所求,不得不早早離開。”
該是又痛起來,她停下,抓著阮雪音那隻手漸用力。
阮雪音忍著由她使勁,“覺得勉強就上輦,半分勉強都是危險。此為輔助,不是要你堅持。”
正在忍耐中,競庭歌彎著腰沒說話。
“還好。”痛過新一輪,她抬頭望宮闕間月色,抬步複開始挪,“你如今也不想回去了吧,夫婿、孩兒,家在這裡。”
晚風蕩祁宮獨有的馥鬱入鼻息,許久阮雪音開口:
“蓬溪山依然是家,我經常夢到。那裡的氣味同世間任何一處都不同。不知道,總覺得還會回去。”
“帶著顧星朗和孩子?”競庭歌勉強笑,“教我看曜星幛吧,我去瞧你的,然後告訴你。”
阮雪音失笑,“這種事看不出。且窺天機然後泄露天機,要短命的。”
“我本就短命吧。死之前要乾成大事,才對得起一生取舍。”
阮雪音從不曾聽她言取舍。她想問她舍了些什麼,競庭歌再次痛得停步彎腰。
“上輦吧。”
有婢子過來幫忙,共扶了人回輦中坐,阮雪音依舊陪旁側。
“老師離世後,我常夢見她。然後明白過來,那最初幾年艱澀,或也是她為將我磨成這般心性的手段。”
“然後又開始怪她麼?”
競庭歌搖頭,“我覺得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所以跟你一樣,隻剩憑吊和遺憾。”
還有想念。老師在世時阮雪音很少想念她,許因如今有情有暖學會了愛,更因斯人如水逝,很多感受亦變。
她其實有些話想對競庭歌說。
終覺不該在這非常之時。
華輦抬著她們穿行重樓拱門間,宮廷高木與蓬溪山林天差地彆,但二人相伴一如少年時,也便刹那恍惚覺得仍在少年時。
山月好,遠勝宮牆月。卻終無再少年,她們都將為人母,在自己選定的路上如長河一去不能回。
距鬥輝殿尚有一兩裡,華燈極明,將周遭光耀如白晝。競庭歌不知是否顧星朗特意安排,想揶揄一句師姐夫就是會做人,使壞不忘禮數周,終不夠氣力,疼痛愈劇而間隔愈短。
崔醫女候在殿門外,穩婆也在,接了人忙忙往裡扶,留阮雪音隔一扇門在外間。
“生產難免見血光,夫人懷著小殿下,不便入內。”
阮雪音心知顧星朗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也便安坐。雲璽不願阮雪音帶孕守夜,很快布置了軟榻供她歇息。
其實很倦了。
她歪躺下閉眼,朦朧間聽見屋內偶起聲,該是疼痛更劇而競庭歌忍不住哼哼。那哼聲也輕,間隔很長,恐怕有時辰須等。
她想了想要否去披霜殿通報,一來人家是親姐,二來孩子出生後顧星朗若真有盤算,紀晚苓在也能幫著說話。
算了。已經夜深,不便叨擾,待孩子出生再請不遲。
這般結論,攏著薄被開始盹。不敢徹底睡著,她強繃著一縷精神,也便時有時無地魘,倏忽是蓬溪山,倏忽是鎖寧城,如居溪邊的下雨天,少年的阮仲,麵黃肌瘦的幼年競庭歌。
夢裡她們在蓬溪山的歲月漫長如一生。
又太快,忽如寄。
然後日色自竹林縫隙間打進來,彌漫漸成光海,顧星朗在那光明處伸手拉她的手。
顧星朗在子夜的挽瀾殿召臣工。
一個接一個進了又出,仍是梧桐下長案對坐,隻地方搬到了前庭。
有深談,有哭訴,有起誓,有長跪,形形色色的君臣畫麵在月圓的夏夜通宵達旦地上演。
寧王進來時破曉將近。
“七哥從不言要什麼,無所求,反叫人憂。”
“臣弟所求,此生難得,不提也罷,更與忠君之事無關。”
他依舊那樣笑,肆意而蒼蒼,二十餘年不曾變。
紀晚苓在麓州時曾傳信寧王府,顧星朗是知道的。想不通,而終於這句“此生難得”間隱約聽出了端倪。
事未畢,他按下細碎感應繼續傳召。各地兵馬動向開始有消息,長夜挽瀾殿人來人往如天上街市。
上官宴奉旨坐在清晏亭等待。有酒有菜,破曉至黑,他以肘撐腮聽蟲鳴打盹。
數裡外鬥輝殿內聲大起來。穩婆的叫喚,屋內盆缽相碰,門幅開了又合,阮雪音夢中驚醒。
競庭歌喊得至烈。
似還念念有詞。
阮雪音渾渾噩噩打起精神,由雲璽服侍著飲水、擦臉、飛快進食,開始兜手在門口來回。
聲聲喊,如溺水之人痛苦呼救,叫人心燒如焚。
她聽了一炷香時間還不聞進展,推門而入,唬得裡間一堆人勸:“夫人懷著小殿下見不得血光!產房腥熱,不合規矩!”
競庭歌喊得越發淒厲,似聽到了阮雪音聲響,高聲哭“我好疼——小雪——”
“祁宮的規矩,不是我蓬溪山的規矩。”阮雪音撇開一眾婆婆媽媽長驅直入,至榻邊拉緊競庭歌的手,
“喊也是消耗,閉嘴!不是說記得那呼吸之法?此刻照著來,否則白費氣力!”
競庭歌披頭散發,渾身已經汗濕透,麵皮粘在臉上強烈的憋悶。她反握阮雪音的手循記憶開始呼吸,初時不得要領;漸聞極冷靜話音耳邊響,讓她深吸,屏息,再呼時灌注所有氣力於小腹狠狠發出去。
腥熱產房慢慢平寧下來。
穩婆亦不敢呼天搶地喊用力,照著阮雪音定的節律緊盯進程。“使勁啊,能看見頭了!”
阮雪音其實也緊張,學理頭回付諸踐行,這般當場陪著競庭歌生孩子。
女子生產九死一生,老師說的。
“還有氣力麼?實在沒勁了給你灌參湯。”她另隻手亦覆上來。
競庭歌慘白著臉咬著牙搖頭,“還有多久,我努一把。”這般說,再次深吸氣。
“快了快了!再來三五個回合興許就出來了!”穩婆在那頭緊催促。
阮雪音不敢去那頭看,聞言也覺該一鼓作氣,“那就彆停,照疼痛節律繼續。”
整間產房陷入詭異的潮熱、湧動和悉簌。
深重的呼與吸,隻聞穩婆抑製不住地“頭快出來了!再使勁!使大勁!”
“這一口要長呼,用力到底,否則孩子頭會卡住。”阮雪音在旁,握著她的手也濕得浸透。
破曉將過了。
第一支曦光落入祁宮,顧星朗覺得在挽瀾殿,上官宴覺得在清晏亭,阮雪音覺得在鬥輝殿。
競庭歌聲嘶力竭喊了聲“混蛋”,人人都覺是在罵孩子父親、正於數裡外亭中等候的上官宴。
隻阮雪音知道她喊的是慕容峋,那一聲呼出又落下,嬰孩啼哭聲響起來,曦光正打在腳旁地麵上。
有宮人自鬥輝殿魚貫出,兵分三路,第一路率先抵達清晏亭。
“公子喜得貴女,奉旨,這便隨小的前往探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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