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畢竟東流去(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27 字 2個月前

那張紙非尋常規製,更小,比阮佋最歡樓中繪的那幅小,大約常見尺寸之四一。

故而人像也小,卻精細,發絲皆是工筆勾來,紙張雖黃筆墨亦見褪敗,卻不減鮮活,呼之欲出。

“是初見還是臨彆印象?”競庭歌聽過故事,記得初見與臨彆場景。

卻不知初見與臨彆並非同一人。

紀桓似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而忽被提醒,認真想了想。“應該糅雜了。”

競庭歌以為是說場景印象糅雜了。“那年從鎖寧回來畫的?”

紀桓點頭。

競庭歌雙手持畫細細看,“比阮佋那幅好看。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紀桓笑搖頭,“未呈現真容之十一。你有傾國色,多承你母親。”

競庭歌抬頭看他,“紀晚苓也有傾國色。父親好福氣。”

“居高者之便益,家族世代功業傳下來的運氣。”

世間臻至皆往高處集,美人便為臻至,所以直白些說是權力之便益。“紀氏追隨祁太祖立社稷,該有今日,是運氣也是眼光。”

“歌兒是否清楚紀氏興盛始末?”

除慕容峋還沒人這麼喊過。競庭歌頗不自在,下意識瞧那頭,二君正密語。

這般情勢竟還聊上了。她斂思回頭,“紀榮是武成侯府一等一的幕僚,顧夜城身邊最得信重的佐助,據說起事前整整十年擁兵之策都有他參與,起事當晚前後事宜,許多也來自他的謀劃。”

紀桓點頭:“祖父胸有丘壑且懷天下,與以武功著稱的祁太祖可謂珠聯璧合。宇文綺那個故事裡,其祖母也就是姝夫人祖上,曾在武成侯府為太祖陛下算了起事前的一卦,當是時,祖父也在。”

情理之中。方才顧星朗措辭已叫競庭歌警醒或有隱秘,她不多話,安靜聽。

“盛名廣傳於各國貴胄間的崟國占卜師,祖父自也有意領教,人活於世生有涯,誰會對未知的來日、對可能應驗的預言沒興趣呢?與武成侯想知勝敗一樣,祖父亦想知紀門前路——哪怕開國勳臣,榮華難保萬世。”紀桓一笑,短須開合,分明有嘲,麵上卻不顯,

“何談萬世,能過三世已算子孫爭氣,所以初興者最憂家業,生怕血汗打下的盛況難久長。”

“從曾祖到父親,已過了第三世,大哥為第四世。曾祖當年拜國相,祖父雖未及亦不遠,到父親,再次登頂百官之首,而以大哥不到三十官位已顯之現狀,紀氏長盛不在話下。”

紀桓稍默。“王朝之下,高門長盛於家是好事,於社稷,未必好。”

競庭歌自了然。“所以姝夫人祖上,也就是文姨的祖母,當初給了怎樣卦解?”

“紀門長盛可至百年,百年之後,”

競庭歌凝神,不自覺傾身。

紀桓目光越兵甲列隊朝無儘黑夜山巒,“或遇大劫,若能安度,再盛百年,如若不能,自此覆滅。”

競庭歌似聽阮雪音夢兆之語般麵露譏諷,“曾祖信了?世事浮沉變遷本有規律可循,十年、百年這類時限原就在規律之內,王朝尚有難逾三百年之說,這種話,放在許多事上都能靈驗。江湖術士言,尚且不如天象與曜星幛。”

“可在邊境時你的老師也承認,她觀星之技一半師承姝夫人,師承那個擅占卜的隱族。”紀桓收目光,依舊平和,“祖父敬神佛,卻非宿命論者,與太祖陛下一樣,話過耳廓如雁過留痕,淺痕,擱在那裡罷了。是大祁得立,祖父拜了相,於一年後受太祖密令,開始前往鎖寧打探——事方起變。”

紀桓赴鎖寧竟是家族規矩,從紀榮那代就開始了。這些阮雪音知道,競庭歌卻頭回聽。“打探什麼?”

“寂照閣,河洛圖,據說鎖寧有線索。”

“據誰的說?”

“太祖陛下沒交代。但祖父推斷,應該是宇文琰。”

亡國的宇文琰,傳聞由顧夜城親手斬殺。事關寂照閣,已算觸及大祁機密,競庭歌餘光瞥遠處奔宵,“父親確定要對我說這些。”

“君上要我告知你家族秘事,”紀桓一歎,“便做好了讓你知曉的準備。”

因著秋時共破先輩局的盟約,競庭歌其實知道一些,才有入白國訪無儘夏之舉。也便明白了顧星朗此刻讓自己來聽家訓之深意。“女兒自然願聽。方才說到曾祖探鎖寧。”

“河洛圖改寫天下格局之力,從來隻是傳說,能證明此說的原本是據其於寂照閣的大焱。然大焱霸青川也不過兩百年,尚不如長立三百年的崟國。”

“可崟國長立是靠藥園和毒計,與河洛圖沒有半分關係。”競庭歌嘲意更甚,“不瞞父親說,離開蓬溪山這數年裡,尤其東宮藥園案告破後我反複推敲,老師為何安排我往蔚、阮雪音往祁,除開前塵糾葛、所謂的利害關係,還有一點,”

“你不信。”紀桓接上,“你不信世間存在一圖一書,無論其上記載了什麼,可以憑畫憑文字,重定天下局勢。你不信,也就對闖關寂照閣無甚興趣,那麼遣你去祁宮,就是廢筆。”

競庭歌挑了挑眉,“父親洞見。”

“但珮夫人信。”

“至少比我信。父親如何知道?”

“你習地理,她習天文。自來天象星辰,關乎時間,可昭過去未來。皇家有太史令,民間有占星師,皆同此理。”

競庭歌細品此話。“父親認為,河洛圖也是占卜之言?”

“占卜之言隻可作三分信,真能改運變局,須得是有八分成算的預言書。”

競庭歌撲哧笑開,“父親信?”

“原本不信。”

競庭歌盯著他神情半晌,稍添肅穆,“曾祖在鎖寧有何奇遇?”

“一個長胡子。”

東宮藥園案中也有一個長胡子。是老師的老師,帶她走遍大陸,送她進入藥園,對阮佋獻計煉丹求長生,最後為確保四人孤女身世、讓秘密永遠成為秘密,死在了鎖寧城外。【1】

但此長胡子顯然不是彼長胡子,差著幾十年。

“祖父遇長胡子於鎖寧城郊,對方稱雖是初識、甚投機緣,有幾句話相贈。”紀桓垂眸看地麵,“他說了三件事。分彆發生在自當時往後數的第八年、第十三年和第二十年,都是紀門事。”

競庭歌砸摸這兩句,神情叵測起來,“後來中了?”

紀桓點頭。“還說百年後紀氏或覆,若想扶大廈之將傾,須得到河洛圖。又說嫡係子女中須每輩有人以草木部的字為名,方可成百年盛勢。祖父彼時自不信,是那三件事於此後數年間一一發生了,方後背生涼夜不能寐,硬將父親改名為’杭’,然後立下家訓,代代遵從。”

他自己的桓,紀晚苓的苓,還真都是。以及阿岩的芳藹?競庭歌目光詢問。

“你定不從,我也便沒提。但若要為父給你重起名,芳藹二字極好。正巧君上令給阿岩擬封號,就用了。”

紀芳藹,太難聽了吧。競庭歌頭回覺得五歲的阮雪音文墨比較好,一咳道:“恕女兒直言,父親才思於起名上,不太行。”

紀桓不理會此間揶揄,攏手歸默。

競庭歌想了想,“所以紀門雖有為主君赴鎖寧探寂照閣開關之法的族命,卻其實,自己也想要河洛圖。”

紀桓稍動餘光亦朝遠處奔宵,“從你曾祖到祖父再到為父,於鎖寧探得的都不止於回來呈報的。有些線索,主君不知,紀氏知。”

競庭歌一時竟不知該喜該憂。“大哥去過麼?”

紀桓搖頭:“方才同君上說過了,你該也聽見了,這些事止於為父,你大哥不知情。就像他與齊兒都沒以草木部為名,到這一輩,我將規矩用給了晚兒。”

競庭歌有些糊塗,“所以是她在執行?”

“你姐姐小半生,本都沒出過霽都夕嶺一線,去冬赴封亭關然後入崟,是她走過最遠的路。”

“那父親,是要斷掉這一族命?顧星朗也同意?”

“正是君上意思。我猜是因為,君上深智遠勝幾位先君,無須幫忙,能憑一己之力拿到河洛圖。”

以及有阮雪音相助。那丫頭從未表明進過寂照閣,但她八分篤定她進過了。“也因不想再與紀門共享此等要秘吧。他比先君們都智,也比先君們都慎。”

“紀氏盛了百年,為父居相位,該防。”紀桓淡道。

此為人臣言,卻聽來淒涼。競庭歌輕笑冷然:“夏時勸父親臣蔚,如今看來,並非癡望。”

“為臣者,在哪裡都是一樣。”

競庭歌辨不出此言意味,呆片刻低聲:“父親究竟有無——”反心二字難出,聲再低也像旁側有耳。

紀桓靜聲歎,極不顯而極長:“方才請致仕,並非權宜計。想帶你歸隱,赤誠真心。”

“父親肩負著家門興盛之責,大哥尚未站穩腳跟,此時退隱算怎麼回事?”

紀桓深眸如潭看進競庭歌的眼,“歌兒七年效蔚,用過許多非常手段,為成功勳,為留名史冊,到今日無論褒貶總算為整個大陸所知,還不夠?”

北國冬來飛鳥絕,分明人多卻愈顯靜謐。以至於競庭歌太怕被人聽見心裡話而不敢言,許久壓嗓:“自不夠。女兒抱負,一統青川。”

紀桓淡笑:“謀劃、征戰、朝堂中的角力,為父一個男兒半生致於此,都覺疲憊。歌兒是女子,本更諳春花秋月之妙,如今又有稚子掛心,就不對格鬥生死厭煩麼?”

那張顏衣繪像還被競庭歌捏在手裡,紀桓伸指撫上舊紙張,

“回首前塵,有時想那年若拋下所有不再返霽都,帶你娘親就此遠走,她便不會繼續做那死局之下的孤子,你的一生也會被改寫。歌兒,已經過去的二十二年,為父無法補償,但來日可期。為父歸隱,你亦退出時局,君上自會放阿岩與我們離開,而上官宴是孩子的父親,或也願相隨。”

競庭歌看著母親繪像上紀桓年歲深刻紋路的手指。

“父親不可能拋下所有不回霽都,母親也不可能跟你遠走。”她抬眼,眸子亦如深潭,“既讓我來探得了紀氏隱秘,又讓你行了勸我退出之舉,祁君陛下每每安排什麼,果然都是雙雕。但不對。這些話父親早怎麼不對我說。在霽都家中,女兒跟著你讀書習字近兩個月,那時你怎麼不勸。”她直背坐正,麵上沉靜,

“是此番在韻水,父親的秘密終於被顧星朗發現了,歸隱才得保全。大哥不知之詞,也是保全。父親此刻不妨回答我,你退隱,大哥呢?紀齊呢?他們還要繼續在朝為官麼?”

紀桓閉眼。“長胡子贈言裡還有一句:當有此日,君權泯,天下公,新氣象之門,河洛圖為匙。後來為父才知,從紀氏到溫氏、檀氏,整個祁國至少五戶百年高門收過此預言。前幾日韻水羅浮山中為父已從文綺口中確認,上官家也收到過,上官朔娶宇文綺,意在河洛圖。”

“而宇文綺借東宮藥園遺局和你們這些高門勢力,圖的是複國。”

紀桓點頭又搖頭,“也許。”總歸要滅祁,所謂殊途同歸。

競庭歌沉眸盯著地上乾涸的血漬許久。“我讀史不如阮雪音多,也知自來王朝傾覆、犯上作亂,預言、童謠都乃常用手段。父親究竟是當局者迷,還是將計就計?今時今刻,又為何輕言放棄?”

紀桓再次展眸望長夜天遠,“紀門若覆,隻會是因謀逆。撇開那不能被解釋的長胡子預言,盛極時退,方為保全。”

可君權之題。競庭歌驀然轉臉望那頭阮雪音所乘禦駕。那丫頭分明在折雪殿與自己討論過,就是前幾日,昨夜又在車裡說,能夢見尚未發生之事。

這不就是預言麼。

“很少問你,惢姬大人多年授課,都教些什麼?”

競庭歌回神,仍有些心不在焉,“父親不都知道?天文地理,經史子集,凡謀者須,都有涉獵。”

紀桓稍沉吟,“天下理想呢?”

“與聖人大同之治類似。”她頓住。便有天下公一句。但這屬於士人皆有之理想吧?百姓大概亦然。

“詳實些說?”

在蓬溪山的最後一課浮上心頭。“老師、小雪和我都為女子,自有許多關於世道不公、男女不等的討論。最常說的是,女子立於世,與男子無異,當頂天立地,乘奔禦風,追己所求,無愧於心。”她定望紀桓,

“若說一統青川大言不慚,難於在我活著的這幾十年間被完成,那麼求公允、求宏圖,讓女子也能讀書入仕,是女兒今生理想。我願做那第一人。”

【1】552無常天

【姝夫人並非長樂郡夏氏,當年為祁太祖占卜的也非夏家人,見551、558,有點久了怕你們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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