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相峙於邊境,祁北諸城內外兩軍亦峙;
南邊三國盟約已立,兵隊未有退勢;
自夜空以星辰之目俯瞰整個大陸,兩頭烏泱泱鎧甲連線上居中一點正是霽都,經鳴鑾殿爆炸、正安門內宮變一夜,也有無數雙難闔的眾生之眼,遙望南北,憂歎不息。
紀桓與競庭歌跪坐相對於這般浩瀚下,如扁舟在海,一眼望去,也不過芸芸裡兩個黑點。
顧星朗與慕容峋離得近些,詫於這段可也不可預測的家訓內容之多、耗時之久;阮雪音坐在車內亦久,掀簾露一縫,越過幾名甲士遙看血跡斑駁的地麵上那對父女。
“你說我留她在身邊好,還是放她歸蔚好?”上官宴感知到阮雪音起簾,不回頭氣聲問。
是說上官妧。
“看你要什麼。看你臣祁,究竟為什麼。”阮雪音亦氣聲答。
“你確實跟他學壞了。張口必試探,每問必有坑。”
阮雪音極目,約莫能見競庭歌神情,難得肅穆。“但無論去留,她該會找你。文姨歿了,她該有話給你。”
四人推演是共行的。但顯然各自手中所握並未被完全交出,人人其實都揣了秘密——比如阮雪音的夢兆,顧星朗在韻水的所獲,此刻競庭歌正聽的家訓,以及上官宴有關其父的片段和之後可能從上官妧處得到的新知。
上官宴不知又隱約知道阮雪音此言依據。
他止話,遠眺上官妧仍伏地麵,競庭歌與其父還在密談。
“這不比一統青川簡單。應該更難。”紀桓道。
“從前我也認為難於登天。但父親你看,白國女君尚存,阮雪音將為皇後、已在祁國推行女課,引現有三國紛紛效仿,我若能繼續做出功勳,無論聲名好壞吧,總歸能證女子亦具經世才乾,幾廂合力,不是不可能。”競庭歌頓了頓,“且祁蔚兩國君主,與前人不同,都更通達,有改易傳統之魄力。”
她說完方反應提阮雪音正位中宮的話不妥,紀桓卻似不在意:
“你的聲名並沒有很壞。其實朝堂上傾軋、各國間爭鬥,遠不止於誅心或離間,古往今來有的是朝臣謀者,心比你臟、手比你毒。更況你確有大謀,孤身入局斷勢而以四兩撥動千斤,此役若非為珮夫人安危,贏的是你。”
競庭歌笑笑,“那些人為權財為家族盛勢,貪腐、栽贓、嫁禍、陷害、搜刮民脂為一己之用,我競庭歌自問,沒做過這些事。”
“歌兒也是有所不為的,凡所利用皆是人事本身之短之害,為父知道。”
“其實祁蔚兩國此朝,政治都算清明,國內幺蛾子少——”
“祁國最大的隱患已被你挑起來了。”紀桓搖頭打斷。
競庭歌依舊含笑,“父親要相信自己的學生。且他還有我師姐相佐。以及神力無匹的河洛圖。”
最後一句是為調侃,紀桓難鬆心緒,眉間隱憂,“方才你言政治清明,可想過緣故?”
競庭歌不明所以,“自是主君有德,知人善任,朝臣們,也算爭氣。”她凝神稍忖,“至少戰時、邦交博弈時未有因爭權奪利而內耗亂國的——祁國此役,”
“無論信王還是旁人,都謹守分寸,將謀逆與國之利益明確分開了。”紀桓淡聲。
“何止。”競庭歌點頭,“是借國之利益謀逆,不可說不高明。其實顧星朗之長之短,祁臣們與我看得一樣清楚,但昨夜鳴鑾殿前,全讓他扳回來了。”
紀桓神情昭示他並沒有聽到想聽的答案。
競庭歌又想了想,說不上中肯或揶揄,“相為百官之首,兩國此朝清明,當有父親與上官朔大功。”
“是啊,家國、統一、百姓福祉為我們掛懷之始終。歌兒還認為那句泯君權、公天下的所謂預言,是世家、占卜師或者藏在背後不為人知的隱族,為覆王朝使的手段麼?”
競庭歌怔在北風侵襲的子夜。
而驟然噴嚏,連續兩個,風聲裡格外響,惹慕容峋動馬又抬手欲解身上鬥篷。
“解下來也送不過去。送過去了她也不會要。”顧星朗將他舉動收在眼底,“你為君她為臣,你是男她是女,眾目睽睽,關懷反叫做不尊重。”
慕容峋落回手。“真如你言,紀桓又怎會明白告訴她?便告訴了她,她又怎會告訴你我?”
“她不會告訴我,卻可能告訴你。若不告訴你,”顧星朗看進他茶色雙眸,“於你我也是一種答案。”
隔著靜默的上官妧再延數十步,血漬地上,風止,空氣漸凝。
“父親是說,”
“祁國不止一家一姓揣此宏願,蔚國自然也不止。能保朝堂清明的是主君有才能、世家有默契——大祁五戶高門,剛好皆是朝中勢力之根節所在,那麼歌兒你說,蔚國何如?”
競庭歌腦內飛轉,一字一頓問:“父親是切實知道,還是憑上官朔也收到過那預言、甚至懷了公天下的大願,而猜測的?”
“具體如何,蔚國朝堂格局你比為父清楚,想知道,回蒼梧細探便知。”
高門結盟,一壁與主君相攜共謀政清國定,一壁又試圖以不亂之手段完成變革——真正變革,廢除君製,分彆以——自己和阮雪音為橋?
她想不到另種思路解答,有些惶然,盯著紀桓溝壑深淺的臉許久。“我有理由相信,此亦為父親誅心之計。我挑了祁國世家與主君不睦,父親正以彼之道還之。”
紀桓似笑似歎,“我說我的,你聽你的,不必著急反駁。”
“父親言說祁有五姓皆得預言、皆懷大願,紀、溫、檀,還有呢?”
紀桓隻是搖頭。
競庭歌轉眺慕容峋。蔚有上官。論舉國高門、朝堂根節所在,乍一想,還有霍與陸。
“公天下,如何踐行?便,”她轉回來有些磕巴,聲亦不自覺低,“便泯君權,國家總須有人領。萬千民眾僅以法度公理為約束,縱使民智開,不足保升平。”
“一個人和一群人,一家世襲與萬家公推,歌兒認為誰者更好?”
類似的問題阮雪音問過。在折雪殿競庭歌答的是民智未開、所處世代亦不足支撐,不過是給世家強族以話術和機會展開新一輪搶奪。
“各存利弊。”遂冷聲答。
“為父之見,世襲君權大遜。千百年皇室因奪嫡不寧,一家之姓難保代代出明君,前朝後宮以此製為起始衍生出種種爭權奪利之齷齪。歌兒欲得男女平等盛世,女子地位,其實也是民智開化的一部分,是新世代更可能達成的願景。”
實在具說服力以至於真。
而蓬溪山傳承令她愈發難將其簡單歸結為謀逆手段。
“父親此刻告訴我這些——”
“自明年起,為父不會再立朝堂。君上會允的。”紀桓闔眼一瞬,試圖起身,跪得太久又逢凍夜,艱難,競庭歌伸手攙。
他緩站穩,又緩理衣袍,見那頭二君側目過來,麵北而拜:“臣說完了。”
顧星朗頷首,隻聽紀桓再道:
“有一言想奏呈蔚君陛下,還請君上允準。”
顧星朗再頷首。慕容峋看他一眼,翻身下馬徒步行去。
該紀桓動而非他動,這般主動實在沒有國君樣,更像來與嶽丈見禮。競庭歌心中不快,待要使眼色,被慕容峋搶了先:
“競先生佐蔚,令紀相於大祁朝堂難立足而請致仕,本君感念,應來道謝。”
紀桓忙謙辭,道有愧於國、幸得主君深恩,洋灑灑斐然之語響徹邊境,末尾長拜:
“庭歌為女子,入仕立朝堂,時世所不容,還請蔚君陛下念其一心輔佐於始終,”——輔他登君位為始,佐蔚統青川為終,無須明言,世人皆懂,“來日無論何過,能網開一麵,將功抵之,放她,自在雲間。”
車內的阮雪音,車外的上官宴,奔宵上的顧星朗以及就在長者麵前的慕容峋,皆為這句“自在雲間”出神。
難道不是指向明確的一句警示、請罪於事前麼?顧星朗想。
競庭歌效蔚,日後縱有過,絕難敵數年來功勳,又怎須紀桓在此敲前鼓?上官宴想不通,又打算氣聲相談,發現阮雪音放下了那縫簾。
是拒絕交談的意思了。
“紀相言重。”慕容峋開口應,“競先生料事如神,縱橫捭闔,於國政上屢有建樹,除了脾氣差些嘴壞些,鮮有犯過錯的可能。如此良才,本君可舍不得放她自在雲間。”
那句“脾氣差些嘴壞些”實在親昵。
競庭歌欲咳,心知更不妥,鼓著腮幫子看地麵。
紀桓微微笑,轉頭望了眼遠處上官宴,“女子前程,還有就是婚事了。老朽有意許庭歌予上官公子,然道不同、各自南北,隻得作罷。陛下是庭歌主君,姻緣上,還請多留意擔待,莫要誤了。”
上官宴已因紀桓方才一瞥執弓上前數步,揚聲道:
“小生至今仍以競姑娘為念!來日蔚君陛下欲挑好兒郎賜婚,煩請先考慮在下!”
慕容峋猛回頭,一眺直擊神魂。
上官宴炯炯然回視,電光火石。
“競先生是蔚廷棟梁,自要嫁我蔚國最好的男兒。”慕容峋轉回來道。
誰敢說蔚國最好的男兒不是青春正盛的主君?這話乍聽客套,細品深意,顧星朗頭回覺得此人應對不俗。
子夜將儘了。
兩國各出官員宣讀主君旨意,都言祁蔚親好,山水相連,此番交兵實乃大誤會;蔚國尤自責,稱會詳查肇事始末,蓄意挑動爭端者,以軍法處;祁國亦道戰事自邊境始,刀劍無眼,血性男兒言不和則動手實屬平常,兩國自此多落力於治軍,必可共築邊境安寧。
國書發,和談成,蔚軍始自祁北腹地撤離,雷鳴暗響大地,轟隆回聲震。祁蔚二君禮彆,顧星朗蹲在上官妧跟前說了幾句話,後者求請見兄長,上官宴隨即至。
“聽清楚了,回去逐字複述。”顧星朗留話,移步走開。
競庭歌本與慕容峋在一處,見狀上前。“敢問祁君,欲如何處置紀相?”
“先生聆畢漫長家訓,無話轉呈?”
競庭歌搖頭。
顧星朗看一眼不遠處慕容峋,對方眼神回示。
“紀相無過,何談處置。”顧星朗遂答。
“私出霽都擅離職守,於國家動蕩時未儘其責,不算過失麼?”
“老師,”顧星朗轉眺那頭,“已請致仕了。”
競庭歌亦眺,半晌舉步過去,卻是經過紀桓直奔阮雪音車前。
“可還記得師訓?”隔寬大錦繡帷她靜聲。
“記得。”帷簾內的人輕答。
“你我皆展望的新世代,哪在先哪在後,須取舍之時如何取舍,心中可還有數?”
“該當。”
“小雪。”
寒冬長夜裡大地轟然,阮雪音卻覺這道簾的兩端深靜如山林,又遙遠如少時。
她撩簾。
兩張同樣瓷白驚豔的臉相對於月光下。她等著她說。
“得空跟我講講你的夢吧。比如阿岩長大後像我還是像其父,性情如何,哪歲婚嫁。”
阮雪音眼中微芒過,“好。”
“老師說居高者該對生民負責,你愈發要居高了,莫負傳承。”
“好。”
兩人山中相伴十年,從未認真端詳過對方的臉。近半年相對亦不少,回回隻著力於談話。
此為頭回,競庭歌以欣賞態度端詳了會兒。“你比她們都耐看。”
阮雪音亦在端詳她。“你也是。”
“再見,師姐。”
阮雪音張了張嘴,終未說什麼,看著她轉身入夜色,鎧甲兵隊之冷硬尤顯她裙緞輕軟,風中若蝶。
“再見,父親。”經過紀桓時她道。
紀桓攏手點頭,“山水雲間有大自在,當退則退。”
“按離彆慣例,父親是否該將母親小像贈我?”
紀桓搖頭,“揣了數年,不慣離身,不贈。”
競庭歌意外,旋即笑,鄭重一禮,繼續往北途徑上官宴。
“再見,上官公子。”
兄妹倆已語畢,各立一方,瞧架勢,上官妧不像要留祁——她很可能得了宇文綺遺言知寂照閣關竅,顧星朗竟不扣人。
上官宴想及初見她也在這樣的夜半,鎖寧城外車簾起,天降狐仙;又及蔚南豔陽下歪坐路沿的大姐,興許那才是真正競庭歌。
“會的。姑娘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