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芋頭煨牛腩、紫蘇黃瓜爆嫩鱔、富貴神仙雞、韭菜燒鴨血、油渣土豆絲、米湯竹蓀煮絲瓜——一桌子滿當當,點心還等在後麵,口味重些的都歸淳風和紀齊,沈疾主吃牛腩和土豆絲,大口喝湯。
“禦醫千叮萬囑,肉是要吃的,口也是要忌的,清淡多蔬果,是你當務之急。”淳風自己香噴噴,見沈疾碗中青白難免憐惜,“等大好了,想吃什麼都行。又是為君搏命的功勳,回頭讓九哥吩咐禦膳司做上一桌全席,隨你朵頤。”
顧星朗幾日前來探望過,說了些最近在處理的事,沒提他在棲霞郡昏迷前那句問。
是等自己主動說吧。沈疾走神片刻,答:“苦藥一喝兩個多月,吃米飯也香甜。殿下放心。”
往日裡這種時候紀齊是要插科打諢的,今日格外安靜,隻埋頭扒飯,二人都覺是因相國。
方才在外麵淳風已安慰過,心知多說無用,看他吃得迅猛隻笑道:“來探病,病人還沒吃兩口呢,你都快吃完了。”
紀齊便當真在這句話音落處扒完了最後一口,站起來,“哥都能下床了,殿下也回來了,我還是趕緊歸營,夜裡有值。”
淳風眨眼,“不是說這兩個月都與人換了班?”
紀齊終歸道行淺,瞬間反應穿幫,麵露尷尬,“那那也,需要回去看看,萬一有事。家裡,最近母親心緒不佳,也得緊著照料。”
年輕男子們懂得體貼母親的向來少,紀齊就更不是這塊料,且一番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直叫聽者覺悟相國夫人心緒如何未可知,他的心緒不佳,卻是真的。
“來都來了,再吃些。”沈疾開口,看一眼滿桌菜還剩得不少,心道這小子光扒飯了,“許多菜我不能吃,殿下一個人吃不完,百姓粒粒皆辛苦,不好浪費。”
以紀齊青春正盛的年紀,一碗米下去定也是不夠的。
“我真吃飽了——”
“那就等我會兒,總歸順路,正好護我一程回宮。”她呆得也夠久了,未免被顧星朗知道又叨叨,也想快些吃完出發。
“殿下不是帶了護衛?”紀齊進退維穀。
從前他嘴不饒人,這種情形卻是自然而然要護送的。
今日正反過來。
淳風摸不著頭腦,隻道他為家中事魂不守舍,想說那就算了,沈疾再道:“霽都亂局初定,天已黑儘,你送殿下我也放心些。”
一時再推脫不得,紀齊複又坐下。淳風吃著被大火爆得奇香且嫩的鱔段,細嚼吞了,道:“這東西從前不喜歡,嫂嫂喜歡,我跟著吃幾回,竟也覺不錯。嗯,彆說比宮裡做的有滋味,讓廚房再做一份,我帶回去給嫂嫂嘗。”
月掛疏枝,三人吃好喝好,熱騰騰湯藥遞進來。淳風看著沈疾喝完,囑咐了按時吃藥、勿走動太頻,與紀齊出了門。
沈疾的屋子是病房,滿身傷口更不能挨凍,炭也是宮裡撥來的,烘烤得一室和暖。以至於乍出門,淳風寒戰起,紀齊自察覺了,問廊下候著的阿憶:“怎沒給殿下帶件鬥篷?”
“是奴婢疏忽了。近來天暖,晨間出門時冷熱正好,又是從夕嶺回來,鬥篷收在箱中,下車那陣便沒想到。”
終不如阿姌妥帖。“去幫你要一件我哥的?”遂問淳風。
淳風不願與沈疾再生這些牽連,徒增他壓力,搖頭:“不必。剛出屋子不慣罷了。”
紀齊也就不再說,兩人出府門。
傍晚下車後淳風是步行來的。此刻再要步行回宮,自費腳力,紀齊問要不要馭追風代步。
變故催人長,不諳風霜的紀家小少爺亦難逃。至少體貼姑娘一項,從前他是不會的。淳風是有些覺累,點頭答好。
隻一馬,其他人要走路跟,故不能騎太快,紀齊在下頭牽著,阿憶尾隨,四名護衛前後各二。
“竟能享紀齊為我牽馬的待遇,實在有生之年。”夜風裡有初春意,極隱的,藏在冬末空氣裡是將破不破的芽。
“臣下為公主牽馬,天經地義。”紀齊遠望長街儘頭,不得法,終隻見幾乎正圓的月臥在高矮屋舍間墨藍的天,胖胖的,敦厚可愛。
是真發了愁。淳風輕道:“五旬便致仕,確不尋常,但總歸不是君上罷免。你不要太擔心。”
“是。”紀齊道。
馬蹄聲在清寂巷中又走了會兒。“殿下之後若都能來,臣便少來了。實在無須兩個人日日來。”
“還得你常來。我畢竟住宮裡,九哥該也不喜歡我來。之前他傷重,九哥又忙,顧不上管我罷了。”
“臣,”紀齊頓了頓,“去秋就請過駐邊,三日前又麵見君上提請,君上已經準了。”
淳風去秋也請過,就在秋水長天家宴。還是她先提的,紀齊後至再提。【1】
她原想著這次回來,待沈疾傷愈便提請然後出發。這小子倒快過她。
“哪日走?去哪邊?”
“三月吧。北境。”
如今大祁三境,北與西都接壤蔚,南境接白。照理南境局勢最為複雜,但也因複雜又剛定塵埃,短期內衝突的可能較少,便有衝突,很可能是以談判應對;祁西因吞了崟南,邊界是縱向的原西境之北和橫向的大風堡以南,看著曲折,卻因雙方都忙於融合新區,也很難起爭執。
還是北境,上百年兩國交界,又經了去歲末唐突一戰——雖因國君親自出麵暫得和解,然從軍隊到百姓,多少都憋著惡氣,接下來兩三年,當不平寧。
紀齊想去邊境原就為建軍功為家族保駕。
請北境,是最能曆練、最堪達成目標之選。
淳風也想去北境,原因雷同,更因昔年千裡追阿姌的遺症。
居然還要與這臭小子共事。淳風心內訕笑。尚無定論,她沒說。
圓月解語,人走它退。已抄小道往皇宮行了許久,已能望見偏僻的東晟門,那月亮卻像是盯緊了靜夜中行進的人與馬,下了死心維持距離,無論對方怎麼過來。
就像是白走了一大段路發現還在原點。
已至宮門前,顧淳風翻身下馬。
紀齊醞釀了一路開不了口,至此刻要告彆,終鼓足氣勢道:“剛就想問你。”
淳風等了好半刻沒下文,“什麼?”
紀齊頗不自在餘光瞥四下。阿憶與護衛都不算近,但此間對話,哪怕低聲,多少能聽見吧?
淳風會意,左右屏退。“是何事?”
她以為他要說家中事。或請她幫忙在兄長那裡探一探究竟、吹一吹耳旁風。
“你如今對我哥,對沈疾,是,”
他看著她,挺鄭重,又似緊張。
淳風未料及。雖與紀齊相熟多年也算共曆過生死,到底——男女有彆,不適合談自己的感情事,尤其他們三個,相互熟稔。
“怎麼突然問這個。”遂不答,想含混過去。
“就,我瞧你像是,像是放下了。”上上個月都沒這麼明確感知,是今日,她雖仍關懷上心一絲不苟,卻格外坦蕩,坦蕩得真如對待家人友人。
而自己此刻為何會忍不住問,想確認什麼,確認了,又要怎樣,他完全沒想好。
淳風看著他分外“隆重”的神情尤其那雙眼,心生異樣,偏難分辨個中意味,想了想覺得無不可答,“是放下了。”
“怎,怎會?那天夜裡你帶他來相府,分明,還滿臉淚。”他不想磕巴的。早先便控製得很好,現下該因所說所行越來越接近他不想接近的那件事,控製不住。
“親人友人危在旦夕,也要驚嚇得哭吧。”既決定說,淳風不含糊。
“隻是親人友人了?”
淳風垂眸看了會兒地麵,心忖不想是又怎樣呢?再去看宮闕頂圓月,微笑開,看回紀齊,“那天夜裡我就想,隻要他能活著,平安康健再看幾十年月圓,隻要他好好的,長長久久的,他愛不愛我、娶不娶我,又有什麼要緊。他縱娶了彆人,隻要仍好好活在這世上,我就心滿意足。”
是永遠比不過了。紀齊尚未參透男女間種種,卻莫名覺得此言滄海桑田,世間深愛之極,也便莫名心生這句比不過,不知該笑該哭。
“我知道了。”許久他出聲,聲是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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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風心知這氣氛不對,又辨不出哪裡不對,總覺他還有話說,等了會兒,沒下文。
“那,”——我先回去了?她看著他眼神詢問。
“挺晚了,殿下快回去吧。”又望阿憶手中食盒,“該趕不上給珮夫人送菜了。”
淳風恍然,連點頭,“總之你寬心,忠君報國,九哥總不會虧待你們家。”
紀齊稱是,目送她離開。東晟門開了又合,他牽馬月下,佇望良久。
【1】671減字木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