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風入宮門,頂著夜涼馬不停蹄往折雪殿趕。
折雪殿那頭顧星朗前腳剛入,見棠梨和碧桃蹲在正殿外廊下一盆花枝前嘀咕,稍駐足,滌硯立時咳:
“大晚上不在裡頭伺候夫人和公主,躲這裡偷懶呢!”
兩個姑娘唬得一跳,轉回來趕緊行禮問安,棠梨埋著頭,實忍不住又添一句:
“不帶大人這麼嚇唬人的,君上回殿,怎無報聲?害婢子們禦前失儀。”
那撒嬌勁兒直聽得顧星朗牙酸。
“放肆!禦前失儀還狡辯,罪加一等!”滌硯肅聲。
棠梨方消停了,忙又請罪再不敢言。顧星朗偏頭瞧滌硯,一臉“等娶回家了看你還敢不敢這麼斥”之調侃;滌硯滿麵嚴正,是“娶了照樣收拾”的意思。
顧星朗回一眼“拭目以待”,轉過來望廊下那盆光禿禿細枝上淺黃的小朵,問棠梨:“這花不算好看啊,怎惹你們圍著喋喋。”
他無甚印象,是覺一直有這麼盆東西,但開花,絕對頭回——大前年沒,前年沒,去年秋末離開時沒,北境歸來後他幾乎夜夜在挽瀾殿過,然後赴夕嶺,然後阮雪音帶著女兒今日回來,他方回,方被婢子們引得注目。
“君上有所不知,這是夢樹,很靈的!管它好看難看呢,能降兆成願,就是好樹!婢子們看了兩個月,倒覺好看。”棠梨轉臉望碧桃,兩人咯咯笑。
單一字夢或兆,顧星朗都不在意。
但兩個字相合輔以兩月前韻水見聞,他無法不在意。“夢樹?”
“是。”棠梨抿嘴笑答,“花放枕下,能夢見想夢之人,還能解除噩夢;打結枝條然後許願,能遇到心上人;做了美夢第二日在樹上打個花結,夢會成真;若打兩個同向結,親手打結的兩人就永不會分開。”
她說最後一句時分明覷了眼滌硯。
滌硯忙正色,絕不在君上眼皮子底下傳情。
這番話實在順溜,像背過千百遍。顧星朗對女兒家小情思提不起興致,一挑眉:“頭頭是道。哪兒看來的?”
其實阮雪音當年隻說了一遍,但彼時棠梨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動用了小半生腦力格外記得熟。她頗不好意思,“回君上,夫人說的。這棵結香也是大前年夫人出遠門帶回來的,彼時就一根單枝,重頭扡插,第三年才會開花。這不上年十二月終於開了第一茬,奴婢們剛是在說,現下該是今冬最後一茬呢!眼看著天暖了。”
大前年的遠門,自然是獨回蓬溪山。而那個十二月初她歸來即被他傳召往挽瀾殿,當晚便沒能出去。
所以花樹是點燈後扡插的吧。原來叫結香。竟是從未聽她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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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阮雪音說的,便不能叫小女兒情思;哪怕是小女兒情思,也須重新看待。顧星朗端正態度,一咳道:
“那,這之前開了幾茬?你們,可都許過願打過結了?”
兩個丫頭又相視一笑,雀躍而微紅臉,“回君上,是。奴婢們本不敢浪費花枝,想著君上和夫人要結雙枝的。但,第一茬開花時君上不在,第二茬開花時君上正忙,所以兩回合,夫人都讓奴婢們用了。”
顧星朗聞言便有些不是滋味,再望那盆花少說也有二十根枝條——都讓底下人用了,豈非人人栽願得同心,就他和她沒有?!他正忙算什麼理由,再忙又不是沒見麵、完全沒過來,怎就不能一起將花結打了?
且十二月間回來那幾次,沒看見這盆大黃花啊!
他越想越不甘,再問:“這花,一直擺在這裡?”
兩個丫頭確認眼神,“那倒沒有。夫人說冬日需保日曬足,有時候為逐日光,是遷去了彆處的。”
難怪。顧星朗移步過去,蹲下細端詳,發現枝枝清爽,無一枝有結,花也還算繁,不像被丫頭片子們頻摘過。
“一茬沒開好奴婢們是不敢胡亂動手的。今兒算是開實在了,故才——”
故才又蹲跟前打主意。顧星朗聽得明明白白,直接道:“去請夫人出來。”
阮雪音攏著絳紅鬥篷走出來便見他傻蹲廊下結香前。
“怎麼不進去,在這裡發呆?”滌硯候旁側,她後知後覺,忙換措辭語氣,“朝朝正巧醒著,回屋罷?”
顧星朗竟兩腿一曲一交疊,就地坐下了。“過來把結打好再進去。”
聽著像是賭了氣。阮雪音莫名其妙,走過去蹲他旁邊,“又瞎聽瞎想什麼?”
顧星朗但覺小半世英明在她這裡稀碎,該她鬨的時候她從來不鬨,反倒是自己,回回像個小媳婦兒。“這結香,”像便像吧,閨闈內早無臉麵可言,“不是花開須打同向結,然後永不分離?”
他自己說出來亦覺要命,一個大男人,方才還不屑小丫頭片子對花訴春情。
阮雪音一呆,撲哧笑出來,“你還信這個?”
顧星朗正色咳:“話也是你說給她們的,人人都信,我自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再一忖不對,“你是根本沒打算跟我結吧?整整三年,隻字未露,今日若非我主動問,是不是就蒙混過去了?”
阮雪音觀他盤腿那副無賴樣子實在好笑,想吩咐棠梨去把朝朝抱出來一賞她爹爹尊容,終礙著入夜天冷忍住了。
經過圍觀的宮人們自也跟著笑,個個駐足走不動道。君上與夫人一處時頑劣如孩童、幼稚尚不如嘉熠公主,滌硯是門兒清的,卻怎能叫合宮的人都清?
“散了散了!君上與夫人月夜賞花,豈容你們攪擾?!”他睜眼說瞎話,嚴正地,“活兒都乾完了?”
折雪殿的人如今被阮雪音治得乾活兒時兢兢業業、空閒時插科打諢,聽他這般說,忙都點頭,恭謹答“乾完了、也想賞花”。
執掌挽瀾殿八年的滌硯大人竟不知要如何反駁。
於是跟秋水長天的宮人們觀賞君上陪夫人產前走圈一樣,折雪殿這群也目睹了兩人笨手笨腳打花結——加上挽瀾殿宮人不止一次親曆雪夜點燈,大祁三百年曆史上唯一一對心無旁騖兩廂廝守的帝後的軼事,那些溫情的、甜蜜的、真在錦繡囚籠中開出了絢爛花朵的瞬間,其實被他們記下來了。
就比如這一夜,雲璽在寢殿照料小公主,其實沒有看到。
但後世流傳那本秘冊,其上關於這件事的記載卻非常詳細。
詳細到祁宣宗打花結已算不利索,宣皇後更笨,兩人挑了半晌總算確定下同向相挨的兩段長枝,雙雙鼓搗了該有一炷香時間。
顧星朗是受困於男子手大不靈巧。
阮雪音是真手笨,偏容不得瑕疵,不結則已,既要結,非得至臻至美。
顧星朗試了不知第多少回眼見要成功,又停下,轉眼望阮雪音還在掙紮,道:“得結一模一樣的吧?方向同、式樣也同,才是真同心。”
不過彎枝打個結,還能不一樣?阮雪音正弄得心煩,隻答“隨便你”;顧星朗不願隨便,巴巴等她完成,真照著結了個幾乎無差的。
大叢淺黃花枝裡兩根最長的各挽一結,同向、互像,相親相愛且貌美。兩人都覺滿意,又都筋疲力竭,坐在地上休息,便聽得身後掌聲雷動。
雙雙唬得一激靈,回頭看,可不是合殿的宮人圍觀熱鬨,正為君上夫人大夜裡“犯花癡”喝彩?
顧星朗終有些天子顏麵掛不住,一擺手,“散了散了。夜裡又看不清,要賞花的,明日再賞。”
眾人齊高聲應“是”,皆覺滿足,喜笑顏開退下。滌硯默觀他們同樣指令兩套應對,心下記仇,想著總要找個日子將這群沒了規矩的家夥收拾一通。
“這下高興了?”閒雜退散,阮雪音一歪膝蓋碰他膝蓋。
“勉強吧。”顧星朗不願丟臉太過,悶聲嗯,又去捏她臉頰肉,“下次再敢偷懶試試。”
淳風走到大門口便遠望得這幅畫麵,先詫此二人大冬夜坐地乘涼,再看清是在打情罵俏,一時踟躕,不確定要不要進。
“殿下!”滌硯何等洞察,未待宮人報已是瞧見了。
顧星朗聞聲轉頭,笑向滌硯,“如今宮裡的殿下不止一位了,日後須加名諱。”
“我又沒有封號。”淳風語泛酸意步入,“朝朝是嘉熠殿下,我,直呼殿下正好。”
“明日就擬!”顧星朗牽著阮雪音起來,豪邁許諾,又瞧她一身衣裙分明不是宮裝,“這又是自何處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