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軍營人數已從兩個月前十幾增至百餘。其中不乏國都周邊郡鎮的年輕姑娘,為免她們日日來回跑,淳風甚至爭取了臨時住所。
“百餘人,你和柴一瑤兩個便操練不過來了?”阮雪音問。
淳風擺手,“非人數配比的問題,是技藝。”
顧淳風師從沈疾,柴一瑤師從柴一諾,都是名師高徒,才教三個月,按理不該技窮。
瞧出三人疑惑,淳風繼續:“也不是不能教。但我們倆都屬堪堪學成,尚不嫻熟;昔年沈疾反複告誡,基本功階段得格外下功夫,後頭進益才會少阻礙。我和柴一瑤計較好幾日了,這時候請更有經驗的老師加入正合適,主要是點撥各項關竅、指點指點。”
除阮雪音外的兩人聽她堂皇提沈疾,目光皆遊離。
“女軍營中你管事,”阮雪音點頭,“你說合適,我沒意見。隻是能作指導的你所謂更有經驗者,當然在禁軍營,這算借調朝中官員,要向君上請旨。”
“太好了。那夜裡嫂嫂記得同九哥說。”
柴英和肖曖本在為沈疾二字尷尬,聞言不禁抿嘴笑。
淳風方反應,忙正色:“還請嫂嫂得空去挽瀾殿請旨。”
顧星朗自允,這幾日都忙著收上官宴奏報。
而上官宴於六月的最後一日結束北地行程返回蒼梧,仍往那間彆院。
競庭歌從淡浮院去,先於慕容峋到。一見麵對方便遞過來件玩意兒,細杆撐著,上頭一個紙製花朵,挺大,四瓣,折出來的,中間聚攏以一個極小的圓形機括固定。
“吹一下。”
競庭歌拿在手裡頗嫌棄。
上官宴見她不動,自鼓起腮幫子吹,那四瓣便開始轉,越來越快,漸成一個模糊的圓。
蘭芷香氣撲到競庭歌臉上,她偏開,終於問:“這什麼?”
“風車。北地你也去過,竟不認識?”
“我們去北地有正事。”
“是啊!而我是遊玩,故能集雅趣。”
誰不知你也為正事?競庭歌習慣此人睜眼說瞎話,歸還風車,上官宴推回給她,“送你的,恭喜你得償所願,至少是真正第一步。”
今秋會試之爭塵埃落定後他是第一個該也是唯一一個對她說這話的人。
儘管仍是這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語氣。
“多謝。”她還是鄭重回,收下風車。
卻見上官宴又從袖中拿出一物,競庭歌盯了一刻方確定是張折疊的紙。
“雪兒托我帶給你。上次就該給的,沒來得及。”
上次慕容峋出現太快,沒機會。
競庭歌便知紙上何如,忙接過來展開看。
小阿岩坐在春日清晏亭,光影燦燦,繁花似錦。
她保持一個姿勢端著那張紙許久,眉眼嘴角皆浮起微笑,那微笑也保持了許久,直到上官宴複開口:
“收好了。彆煞費我們幫你隱瞞的苦心。”
競庭歌忙將畫像折好收入前襟,仍不放心,背過身又塞了塞,方回複神色:“你外祖仍在蒼梧吧?此番過來,可有去探望?”
自然便是薑家。還是那日同陸現聊霍氏兄弟現狀,說起霍衍對南北軍實際的影響力,她驀然反應:
南軍有衛尉,北軍有中尉,是慕容峋登基後依自己諫言所設、用以製約霍衍的兩軍長官。
彼時人選由他與朝臣商定,她沒多過問。
如今很清楚了,北軍中尉是陸現門生,而南軍衛尉名薑辭——蒼梧薑家,上官宴生母的娘家,上官朔的妻族。上官家出事後薑氏受牽連,景況已不如昔,也就剩下一個薑辭,沒被慕容峋罷免,甚至沒被貶責。
與陸現見過後競庭歌又排了一遍蔚國百年世家,發現與上官家有姻親之誼的薑家因不據朝堂、少沾權勢,此前竟是被她忽略了。
相比陸氏,薑氏更具嫌疑。
“嗯。是想著去探望。這不得先麵見蔚君陛下交差。”
“你倒配合。”
“配合不配合,總歸瞞不住。”慕容峋話音便響起在這句音落時。
“陛下勇武,走路卻小意,從院門到此間不下五十步,竟是半步聲未聞。”上官宴打趣。
慕容峋當然不可能承認是有心躡手腳,道:“二位談話入神,沒注意罷了。”
上官宴笑應是,競庭歌行君臣禮,慕容峋往正中圓椅上一坐,等著聽稟奏。
“所往之處,陛下的暗衛皆隨,其實不用在下細說罷。”
“暗衛是粗人,記不住,轉述不好。還是鹽鐵使大人一一道來,朕再同他們核實。”
上官宴遂從南到北將此行輾轉蔚國所訪商鋪細數,客棧、酒肆、米糧、賭坊、青樓、錢莊當鋪,不一而足。
慕容峋琥珀色的瞳仁在光線折疊的南屋中陰晴。“都是你的?”
“有些是,如今皆歸我君。還有一些是友商,久未聯絡,機會難得。”
“這些友商——”
“其主都是蔚人。”
“尋常商戶?”
“與祁國麓州從前情形類似。但更聰明,其主常居地往往和產業聚集地不在一處。”
慕容峋陷深思。
上官宴笑笑:“大都小本買賣,儘管積少成多。倒是有一樁,在下此行湊巧拿了實據,願交陛下。用與不用,全憑陛下定奪。”
那是一本裝訂粗糙的仿佛賬薄,慕容峋接過來隨手翻頁,密匝的記錄,看著頗頭疼,遞給競庭歌。
競庭歌也不大會看賬簿,好在擅學,細觀察幾頁初得規律,眯著眼便要入定,隻聽上官宴道:
“東陵蘭家是蔚國先君一手扶起來的皇商,輔佐官府運銷東岸官鹽,但陛下可知,蘭氏營私鹽已久,與官鹽摻賣,甚至買通了連續幾任鹽官,以厚利獲默許。樹大根深,枝蔓迢迢,到如今,其富可敵國。”
東陵是蔚國東部唯一大城,偏南,沿海,故為產鹽重地,由官府和皇商共經營。如此設置乃常見的相互監督製約之法,若如上官宴所言,那麼現狀與彼時麓州雷同——本該相製的雙方悄然統一了陣線。
慕容峋麵色更沉。
競庭歌自密匝帳冊中騰起視線,看了上官宴一眼,輕道:“鹽鐵使大人畢竟是祁臣,指控或證據,君上且聽著收著,至於判斷,還要等查實再議。”
上官宴笑點頭:“競先生所言極是。本為舉手之勞,答謝蔚君禮遇,物件呈上,情況稟明,在下也該歸祁複命了。”
“他這一趟,該完成了不少大事。”出私邸,競庭歌同慕容峋往淡浮院,後者靜聲。
競庭歌左手賬本右手風車,漫著目光望樹木雲天,“他如今歸祁,卻有不止於效忠祁君的自己的大事,對蔚國而言,是好事。君上愈發敏銳了。”
她問起薑家,他回答要去探望外祖,像某種暗示。
“顧星朗真的放心用他?”
“此階段他需要用他,總不能因噎廢食。君上也要謹記,任何決定都是存隱患的,隻能依當前局麵取舍。”
慕容峋回頭瞥一眼她手中風車。“做老師的人,出門一趟拎著這麼個玩意兒回去,像什麼樣。”
競庭歌一怔,舉起那風車吹了兩下,葉片轉起來,繽紛的,覆著黃昏暖光。“你知道我沒什麼朋友,他以此物賀我入闈,不能不收。”又若有所思點頭,“常日裡是用不上,待會兒給小丫頭們。”
慕容峋也一怔,不知是為她吹風車時的神情還是那句“沒什麼朋友”。
他張了張嘴,終沒說什麼。兩人沉默出小巷登車,夕陽將車影拉得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