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至,初秋含章殿頂一片金輝。
禦史台近兩月都在查蘭氏鹽案,長官陸現焦頭爛額,入殿之後聽聞始末,隻是搖頭。
太學祭酒與兩司長官共擬此次考題,三人跪正中,以人頭擔保絕無泄題之可能。
“今次會試曆數輪爭辯,得以成行,實屬不易,理應重視。諸位愛卿還有何疑、何諫,凡利於公平選賢,無妨說來。為避嫌,”慕容峋複拿起那本尚未打開的試題冊子,揚手一扔,薄冊揚起弧線啪嗒落在光潔地麵,
“這題目朕也不看了。”
其實競庭歌如今住宮外,避嫌不避嫌地,更像是回應金屋藏嬌的暗諷。
滿朝臣工跪,言三位大人既成竹在胸,試題必不可能泄露,流言蜚語,不可取信;孫伏袈出列道既然如此,合該昭告天下以正視聽,維護會試權威。
告示發出在下一日,傳入蓬萊客棧時競庭歌正與幾十名士子共讀書。
眾人經過昨日才習慣了與佳人同窗,一想到最後這三日所讀所論極可能為後日答題所用,格外用心,覬覦美色的閒情亦少了大半。
直到告示內容傳至,競庭歌尚在與近旁幾人“論道”,離得遠些的先聽聞了,嘖嘖嘀咕:
“昨日她來我就覺不對。咱們這禮是悄悄送的,她若真心要幫,該私下提點,何至於杵到跟前來?豈非明擺著告訴旁人,我們意圖竊題?”
“這話不公允。信上隻說論道會友,作考前結伴複習之意,咱們心知肚明,旁人又不曉得!”
“但她是競庭歌!大張旗鼓跑到蓬萊客棧,豈瞞得過人,更瞞不過——”
幾人都知他要說天子爺,忙唬了神色。
“這下可好,告示既出,百官親書證公允,怕是真沒泄題!咱們這禮白送了!”
“既沒有,那她,又收了禮跑來與我們論什麼道?一副要提點的樣子。”
“都說這女人心有十竅,保不齊,保不齊正拿我們作筏子,與哪位要員鬥法呢!”
究竟是不是哪位要員使絆子,一位還是幾位,競庭歌懶得猜。但慕容峋此番一舉明白了她意圖,十二個時辰內配合破題,她很覺滿意,以至於臨考前最後一晚對方潛入淡浮院,她難得沒生氣,直讚君上英明。
“攜手這麼些年,豈會全讀不懂你動作。二十三年夙願,八年風雨隻為明日走進貢院——”他這般說著,忽有些為她心酸。
“不完全是。”卻被競庭歌打斷。
慕容峋沒聽懂。
“我會儘力考取。但未必就此入仕。屆時情形如何,還望君上與我保持默契。”
慕容峋還是沒聽懂。
競庭歌走近些,“這回合霍驍答應促會試,很大緣故,是因公天下這麵旗。他被我一番精誠攜手的說辭架住了,若不支持寒門取士,便有悖所謂的天下理想,旗幟便是幌子,是謀反的遮掩。”
“而他支持了。說明,”
競庭歌搖頭,“什麼也不說明。日前這波,若非你我配合平息,會試很可能因此取消;便不取消,我同數十名士子涉及竊題漏題,依律,該被除名。是誰在後頭搗鬼,有沒有他,尚難定論。”
“你是說,他被你點破了深謀,不得不支持會試以自證,所謂與你攜手。本意卻並非如此,故又在背後手腳。”
“都隻是可能。”
慕容峋沉吟片刻,聲色忽厲:“其實無論有誰,無論他們真要公天下還是以此為幌子,於社稷而言,都是謀逆。”
“但君上沒法立時行動。也不可能一夕殺儘百年世家。凡事需由頭,大事就更需。”
“霍氏已經坐實。”
“隻是霍驍本人對我做了不足為第三人道的默認。在世人看來,靖海侯府偏安扶峰,拱衛蒼梧,靖海侯本人不問朝政多年,霍啟、霍衍都是你親信,是君王吏。最重要的是,他們什麼也沒做,沒有任何謀逆跡象與證據。”
“難道要朕等他們露端倪再反應?”
順勢而為,就根本不會有端倪,顯端倪之時便是大勢到來之時。“我如今想知道,他們需要怎樣的大勢,又如何動作。”
九月初十,蔚國會試始,總共兩場,每場三日,六日下來正值十五,月圓當晚,考生如潮出貢院,議論最多的題目是經義——
以經書文句為題,考生作文,闡明個中義理。
“沒想到啊沒想到。”
“是沒想到,竟簡單如斯!”
“簡單?!我苦思冥想半日,許久下筆,落筆即悔,不得換紙,隻得硬著頭皮胡謅——”
“此句聖人早有釋義,我等寒窗十年爛熟於胸,你總不會連它都接不住?”
“兄此言差矣!正因人人爛熟於胸,闡釋就在文章裡,默寫即可得,才不會是答案!否則怎叫經義之題,何須咱們來論?”
三人爭執,惹經過者駐足聽,隨即加入,然後人越來越多,都為經義的題目抒己見。
競庭歌一襲紫裙自人潮中快步出,提著囊篋蹙著眉,滿臉倦色。
“彆說,”人群裡有人小聲,“那時候在蓬萊客棧,她是不是提過類似的話?”
“好像...提了?”
“嗨,這種話誰不會說?這能叫透題?”
競庭歌已經走遠,對身後議論置若罔聞。有一名曾在客棧共溫書的年輕士子似想上前同她說話,迫於那行走生風的氣勢,終沒敢。
蕊蕊帶著幾個小丫頭候在巷子口,見她過來,一擁上去問老師考得好不好。
圓月掛高空,偌大的國都,塵封已久的貢院,自家師長這般走出來,裙裾飄飄穿過一望無垠男子擠成的人海,看在小姑娘們眼裡實在很霸氣,很了不起。
也便在嘰喳詢問時個個臉頰紅、目光熠熠。
“累。六日沒洗澡,要餿了。少在這裡擋路。”
她的壞脾氣因年歲長又做了師長,已比過去收斂許多,卻仍不免在這種身心皆疲的景況下漏出來。
孩子們都識趣,忙接過囊篋一起幫拎著。阿夏窺她神情,沒忍住小聲問:“經義的題目,是什麼呀?”
逢春怕阿夏一人觸黴頭,忙加入:“方才聽他們議論得厲害,聽到最後也不知是哪句話、什麼題。老師——”
那句話也在競庭歌胸中往複。
看到之瞬便開始判斷,偏在考試,才開考,還得好好考——隻能強壓著不去想。此刻疲累,多因幾日來一邊答題一邊天人交戰。
“這題目你們也能試試答。學過的,都會背。”
小丫頭們更來精神,紛紛停步仰臉。
貢院已遠,燈火被月光稀釋。
競庭歌站在窄巷中,望向月色裡影影綽綽的皇城輪廓,輕聲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述其理,辨其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