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章 思無邪(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43 字 2個月前

阮雪音在五日後收到競庭歌回信,從幾大頁紙間率先摘出“彼岸花”三字,又看前後文,知曉是霍未未裙上繡紋。【1】

彼岸花開於夏,夏末秋初,完全不是春花。不對。

她頗覺失望,從頭開始看對方其他回複:

上官宴此番行事怪異,有造亂之嫌;

蘭氏所奉乃上官朔之謀,並未得過什麼預言,更沒見過長胡子;

同理祁國那頭,放出這套深謀說辭的是紀桓,兩國世家線繩,恐怕是拽在這兩族手裡,其他幾族,許居外圍。

不還有個霍氏?阮雪音將信折疊,望出月洞窗外,水仙叢叢正盛,黃白如春。聽聞霍未未已入南軍營,常隨其兄曆練,另一位兄長甚至就在慕容峋身邊。

縱觀兩國世家,如今風頭最盛的,是這一族吧?

景弘十年便在格外平靜的照歲夜之後,悄然到來了。

鹽鐵司長官上任大半年,先有奉旨訪全國,再有與寧王共赴鶴州改良鹽營,頗具成效;然後改良之法自鶴州向舉國輻射,各地皆有變動,從人到製。

同時蔚國蘭氏鹽案亦落塵埃:百年皇商,確有中飽私囊之舉,證據由幾十位天子門生曆時三個月獲取,足以指證;然數額不巨,相比最初禦史台彈劾內容,其罪不至,今上念此族效社稷四朝,網開一麵,隻是奪其權柄、收其家財,對家主蘭鬱,牢獄關押五年。

以此為契口,蔚國亦行鹽政改革,由此番立功的天子門生們配合朝中相關部司共商舉措;很快這些年輕人中的佼佼者被組建為有名頭的國君智囊,方便平素朝中走動,稱輔閣。

既為智囊,約等於謀士,不受官職,也就是說經去歲殿試、本有個哪怕九品官銜的幾名少年郎,忽又成了庶人。

總共六位。

據說蔚君其實從四十七人中挑出了十名,征詢他們意向,入閣還是繼續回地方當差,全憑自願。

“以為人人願入閣。”慕容峋哂笑,“畢竟天子座下,機會難得。”

競庭歌搖著粉羽扇,“君上忘了,此世此代,以官銜列朝堂才是正途,才是切實的可期;天子座下,有實無名,且伴君如伴虎,仕途前程,哪日說沒就沒了。好容易考來的功名,豈有放棄之理?”

慕容峋思忖這話實在,想了想道:“那依你之見,願意留下的這六人——”

“恃才,心高,且是賭徒。相信天子座下,風險與機會同樣猛烈。”

“與你同路人。”慕容峋望向庭中龍抓槐的禿枝。

競庭歌停止搖扇。“希望吧。”

六人輔閣,實為七人,競庭歌作為此國君主身邊站了經年的謀士,想不在列都難。

故除卻淡浮院內授課,她又開始頻繁出入皇宮;院內女孩子們念書已成樣子,她不在時,自習功課。

此刻就都在大屋內靜讀或寫字,因老師正另一頭接駕。

“這個月第幾回了?”

“第三回。”

“今日初幾?”

“初五。”

小聲說話的是阿夏和逢春,後者聽得日期,哼哼兩聲,十足小大人。

冬兒坐後麵,蹙眉道:“功課都寫完了?”

兩人論老師的閒事本就心虛,刻意低嗓沒料還是暴露了,齊抓了案上作業回頭一揚:“寫完了,冬兒姐姐要不要檢查?”

冬兒年紀最長,競庭歌不在曆來是她與蕊蕊“管事”,奈何性子過穩而至於嘴笨,碰上這兩個伶俐的,格外不會應對。

卻見另一隻纖纖小手從天降,一把將兩張紙拿過,正是蕊蕊,一臉嚴肅開始看。

“寫得是還中規中矩,錯字怎這麼多?”

蕊蕊今年也才將滿七歲,與逢春阿夏差不多年紀,臉板起來卻比冬兒更老成,加上語氣措辭越發隨了競庭歌,不怒自威。

因這個,也因她最早入門,眾人默將其視作大師姐,也便在這種時候,立馬認慫。

“很,很多麼?”逢春咋舌,湊上去瞧,“哪兒呢?”

另外四個原本極穩的也坐不穩了,紛紛上來幫挑錯字,一時屋內嘰喳,直到門被推開。

自是競庭歌,送駕正巧經中庭,聽見裡頭吵鬨,本不想管,被慕容峋命進來看看。

“功課都寫完了?”

與冬兒方才詰問一字不差。唔,該說冬兒與老師一字不差,學得這樣到位。念及此,女孩們皆笑,競庭歌蹙眉,上前兩步,“聖駕還在外麵,嬉鬨也不分場合!”稍頓低聲:

“你們住此地是為念書,被君上和宮中大人們聽得這般,像什麼話?”

眾人稍怔,方正神色。競庭歌瞥見蕊蕊手中兩頁紙,又道:

“功課寫好了,就收好放我桌上。送走君上,咱們一一看,挨個兒評。”

“這兩個丫頭講老師同君上的閒話。”冬兒雖嘴笨,耿直性子,張口告狀。

逢春阿夏一臉不可思議。

競庭歌眉眼微挑。

轉頭餘光見慕容峋還在庭中原地等。

“回來再說。”

回來未論閒事。

功課被工整摞在案前,競庭歌一份份拿起讓誦讀,然後請其他人點評,自己再評,以不同評斷的點與據出發,講授對應的書冊文章。

晚飯畢,又是一輪夜讀。蒼梧雪多更勝霽都,白日裡便陰雲,戌時將近,雪落下來,女孩子們紛紛合書打算回屋睡覺,第一個推門望出去的人大呼:

“下雪了!”

眾人回頭,就著半道門幅的視野看,皆覺欣喜。冬季雪夜在北國實屬尋常,但孩子心性吧,這樣的年紀,看多少遍都不膩,都覺美妙。

淡浮院不比皇宮,氣氛更似蓬溪山,競庭歌亦覺與在靜水塢所見雪景不同,更舒緩,叫神魂鬆弛。

師徒九人或坐或站,就那麼在大屋裡看了許久夜雪。

“今日論閒話,是什麼話?”看得久了,競庭歌始覺懶,歪著身子依舊望門外。

逢春與阿夏小話多,卻也是敢做敢當的“巾幗”,聞言雙雙起,向老師恭謹拜,據實回答。

是老師從前居靜水塢、君上就老去、如今搬來淡浮院、果然頻至的“聽說”。

競庭歌收目光逡巡眾人,“你們常日閉門院中,少與外間往來,能曉得這些閒話,必是旁人告知。”

還能是誰,敏姑姑宮中為女官多年,通曉這些事,平素照料這些女孩子,有一搭沒一搭自說了不少。

她還是陸現表親——如今是陸相了,蘭氏鹽案雖最終由天子門生敲下定音錘,今上仍大肆褒獎了此案乃至過去數年間陸大人功績,加之朝中呼聲高——陸現婉拒不得,終是跪謝隆恩接了相印。

至於這些個閒言。競庭歌不覺與陸現有關,以他今時地位、近幾個月同自己交道,某些立場、做法已迥異從前。

多半敏姑姑信口說的。宮中女官,嚼舌根是習慣使然,尤其自己這盤閒話,已被嚼了經年。

兩個丫頭原沒想瞞,亦不覺敏姑姑存了惡意,更知老師既這麼問,心中必已有數。遂相互瞧一眼,阿夏開口:

“老師莫惱。也就是君上總來,我們看得多了難免好奇,敏姑姑方隨口道一直是這樣,經不住我們再問,說了些。”

競庭歌隨手翻案上紙頁,“好奇什麼?”

女孩子們麵麵相覷。

“就,君上總來,這個事。”逢春答。

“你們初見我時,我就同君上在一處吧。”競庭歌放開那些紙頁,兩指輕叩桌角。

去年春,在北地,不同天色下相似場景,一玄一紫,身後有護軍,以及赭紅的霍小姐。

底下應是。

“我長居蒼梧,已經第十年,一直是做什麼的?”

“主君謀士。”冬兒輕聲。

“主君謀士,得聖駕頻顧,何處值得好奇?”

底下鴉雀無聲。

競庭歌一歎,“敏姑姑經不住你們問,還說了些,又是什麼?”

底下一陣攢動,眼神推搡,蕊蕊道:

“說君上其實不喜宮中任何一位美人,包括皇後,所以小皇子亦為權宜。君上心中,隻有一人。”

這些女孩子是真受了她調教,不開口則已,但凡決定說,明白不含糊。

雪夜燈色裡八雙晶亮的眼齊望她。

一屋子人都聽懂了這句話,也就沒有了繼續談論的必要。

“知道了。”競庭歌起身,“你們這個年紀,懂得什麼不喜或權宜。敏姑姑太早對你們說這些了,不應該。”

照常日慣例,八人會分成兩排各立一邊,等老師先離開大屋。

今日亦然,競庭歌自讓出的中間道穿行過,朝門外飛雪去,尚未走出陣型,忽聽流徽道:

“學生受老師教養,不喜、權宜這些詞,是懂的。”

競庭歌駐足。

“老師是不喜君上,還是不能喜歡君上?因前程誌向,仕途理想?”是與流徽同樣不愛說話的珠柱,也由慕容峋賜名。

一堆琴名。

競庭歌回頭,目光流轉在眾人臉上,皆是小小的女孩模樣,一派天真。

“尚不到一年,學藝未精,卻拿起了師長的主意。”她止不住想起阿岩,幾年後的阿岩,該也是這般模樣,不知更像爹爹還是娘親。

也便頓在此處好半刻沒下文,再開口話音變軟,“還是些亂七八糟的主意。”

眾人聽出老師沒真惱,至少這刻情緒尚好,甚至罕見溫柔。

“我們在想,”最少說話的瑤軫聲最好聽,響在雪夜,如金玉撞擊。

競庭歌稍體會這措辭,沒由來好笑,“還有共同結論?”

其他人不料瑤軫真敢說,聽架勢似要將兩三個月來大家臥談的悄悄話儘吐露,一時緊張,又摻興奮,皆搓小手。

瑤軫見老師麵含笑意——雖難揣度其中意味,到底在笑,壓下猶疑心一橫:

“君上這樣用心,老師何不應允了?現下是不行,老師還有誌向未競,但來日可期啊!來日時局得定,老師立朝堂,帶得咱們都有前程可奔赴,再與君上一處,豈非皆大歡喜?”

競庭歌確實沒想到這些孩子經大半年觀瞻,居然將她和慕容峋的來日都想好了。“既是來日,現下如何應允?”

她沒認真問,半玩笑。

女孩子們一怔,“所以老師與君上,已有約定?”

輪到競庭歌怔,“約定?”

“待得大局定、誌向成,攜手白頭。”

門外雪開始大,簌簌漸生響動,競庭歌被這句話唬了心神,下意識瞧出去。

屋頂暗瓦被輕雪薄蓋一層,倒真有些白頭意味。

八個女孩子還炯炯看著她。

“沒限製你們翻閒書,看來是錯了。”

她與阮雪音少時受老師管束,隻偶爾下山時偷閱戲文話本,錯失了許多那個年紀該有的樂趣——也影響了她們入世後於情愛之事上的應對。

如今看來,老師是有意為之。而自己對這些女孩子並無更深籌謀,亦希望她們走一條更完整的成長路,故在從嚴治學以外,一向開明。

顯然小小年紀便言白首,正是這番開明的結果。

“治學是治學,白首是白首,兩者難道對立?學生觀先賢生平,大成者往往也有美好風月故事,學生以為,此為趨近完人之必經,亦是生而為人的珍貴處。”

不僅會反駁,還直接質問老師,還有了超越這世代這年紀大多女孩子的思辨之力。競庭歌喜大過慍,“我從沒說過不是。”

女孩子們又怔了怔。

“那,老師僅僅是不願接受君上?”流徽問。

競庭歌沒說話。

“因君臣位置?”珠柱追問。

蕊蕊亦盯著競庭歌,眼中意味比其他人更複雜。

“若是這個,”瑤軫複開口,“學生以為也不是問題。老師要立朝堂、引女子仕途,已是突破之事,已在重定規則,又何須自困於舊法則之中?老師不能以臣子的身份嫁君上麼?在河清海晏之後?以那時候新法則,以君上對老師愛重,後宮乾政的說法怕也不存在了,老師為中宮,依然可以踐行個人理想,便如祁後殿下,老師的師姐。”

競庭歌本在激賞今年將滿九歲的瑤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口才稟賦這樣出色。

然後反應在烏茵蓋時慕容峋說過類似的話,隻不過拿霍未未做了筏子,忽有些懷疑今日這些話是否他“買通”了一屋子小丫頭。

最後她聽到阮雪音被提及,心下微動。“如祁後殿下怎樣?”

“為一區長官,開舉國女課。聽說許多國事,祁君陛下亦會與她商議。這不就是,新法則、新世代的雛形?”珠柱道。

是啊。

是的。

女孩子們見她無言,以為是聽進了勸,趁熱打鐵道:“所以老師同君上,也是一樣。”

雪愈大,夜漸深,敏姑姑瞧大屋仍通明,過來瞧究竟。競庭歌吩咐帶孩子們回屋歇息,臨了對婦人低道:

“姑姑明日來找我一趟吧。”

【1】765暗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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