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三章 中宮之腕(下)(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596 字 2個月前

那經過說長不長,卻極儘曲折。

從代宗身故,他害怕自己因代宗親信的身份被兩國處死、連日逃亡,到被身在棉州的蔚後找到,又被對方“為主君報仇、同時複國”的言辭說服,自此改頭換麵,潛回祁西傷兵營,煽動可煽動者,迫害無辜女兒。

“如何改頭換麵?”

“蔚後身邊有高人,擅易容。”

還能是誰。蔚宮如今也算臥虎藏龍,三姬圍獵的猜測,已能九分坐實。

“那些作惡的傷兵,都是昔年崟兵?”

兩國交戰,傷兵營自然有祁有崟,這點很重要,必得澄清。

佟鈞猶豫一刻。

“大人已經看見他了。全部據實回答,才能證他清白、保他周全。”阮仲已不在門樓上,當然為謹慎故。而阮雪音再次聲低,甚至比先前更低,提醒佟鈞彆再作他想。

“是!”便聽他高聲答,“其實我嘗試過煽動祁兵,兩個,皆不成功,不敢繼續,唯恐露端倪被揪出來;說服崟兵會容易許多,畢竟有亡國之恨。”

因迫近真相,哪怕是已猜得的真相,阮雪音仍開始胸腔起伏,壓著盛怒,

“對護工們下手,然後呢?”

“然後悄悄在民間散布,半真半假地說,叫民意不至沸騰,又持續醞釀。”

“誰在散布?”

佟鈞又梗片刻。

一咬牙:“懷複國之願的崟國舊臣、世家!”

“包括方家?”

方家便是那日來府衙前敲鼓、誓要為重孫女討公道的老婦家,暗衛轉述過。

“這我不清楚。蔚後並不告訴我所有事。”

該也是實話。以阮墨兮排出這場大戲的心性,不會傻到對一人交代始末。

“叛徒!”但聽地上跪著那個破口罵,“身為崟國人、代宗親信,不僅不為複國出力,反而認賊為主,汙蔑八公主!”

阮雪音目色漸厲,語出卻笑:“八公主。這位壯士喊得倒親切。究竟是你認了蔚後為主蓄謀亂祁,還是佟鈞認了我這祁後,汙蔑你們的八公主?”

“八公主是聖君愛女,於滅國之役中全程受迫,無愧於本國!你就不同了,從頭至尾便心中無君父,當日淩霄門上祁君拿封亭關問罪聖君,你,全不求情,一個字都沒說,天下皆知!你敢說崟國之亡,沒有你的份!”【1】

這人絕非莽夫。

而是乾將,很可能是某位舊臣的幕僚,才有這般口才、這種臨場應對,見陰謀可能被拆穿,立時轉移注意力指控她當年見死不救的罪狀,激起此國舊民民憤。

而他們效忠的也並非蔚後,確實是八公主,阮雪音確定阮墨兮取信並聚攏全境反臣反民的,就是這句,複國。

卻拿一切是為蔚國求得了競庭歌保護。

應該說,無論她複國之願真或假,事已至此,競庭歌隻能先保著她,萬不得已再推她出來解局。

而阮墨兮為了自保,必會強行開戰。

有競庭歌先一步防範,她不一定能號令蔚軍,至少號令不到多少,所以一旦開戰,主力會是崟國舊勢。

推演一觸即發,阮雪音強收思緒,望回麵前處境,聲音愈冷,

“你口口聲聲言汙蔑。本宮便證明給你看,殘害故國子民、釀此人禍大亂的究竟是祁是蔚,是我還是她。”

這種事,很難有物證,而人證無論是施害者還是受害者,囿於各自原因,都不大會出現在此情此景下。

那跪地男子果然冷笑,“祁後又想隨便抓幾個人來佯裝崟兵、承認行凶、繼續嫁禍麼?那些人做了這種事,必會被你們滅口,才永遠供不出真相。”

“看來壯士深諳這套法則。不錯,君上確實因震怒,處死了那幾個崟兵。”

地上男子放聲大笑:“滅口改稱處死,一貫的假仁假義!反正死無對證,隨便你怎麼說!”

阮雪音不理會,返身朝停駐的車駕去。沈疾與溫執依舊持械左右,警戒四方,步步隨護。

到了車前,阮雪音很輕地撥簾,露一條縫隙,打量擠坐著、微微顫抖著的女孩子們。

雨天真冷,哪怕已經四月。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她聲也輕,極儘溫柔。

女孩子們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麼望著她。

“我們若不露麵,殿下還有法子麼。”半晌萍兒道。

會比較難。至少就沒法在這一刻、這絕佳的場合將真相公之於眾,然後馬上發起對蔚後的攻勢。

“有。”但她不願以此對她們施壓。

“那要不我們還是——”另一個女孩子道。

“我去。”萍兒打斷,又對身側同伴,“一起吧?怕什麼,殿下說得對,錯不在我們,憑何是我們躲藏,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同伴被最後這句激起了鬥誌,紛紛起身,那打退堂鼓的女孩仍猶豫,見她們個個往外跳,心一橫,也跳出去。

六個如花年紀的女孩子乍出現在磅礴雨霧中,皆立皇後身側,瞧不清五官,隻那神情脆弱又堅毅,怯怯又剛強。

恰似雨打嬌花,而嬌花不敗。

“失蹤的女孩子,除了本宮的學生阿月渾子遭淩辱過甚、已經過世,剩下的,都在這裡。”阮雪音聲已不如先前冷,帶著悲愴地,震響在寧安城上空,

“君上仁愛,事發之後送了她們往安穩之地將養、重新生活,試問這世上的道理,有沒有一項,是既為凶手、又為救贖?若有心隱瞞,何不滅口肇事者再滅口受害者,方得一勞永逸?”

舉城震驚,所有人都不語望那六個姑娘。

“呸!”許久那地上狂徒應,“誰知你從哪裡找來的幾個孤女冒充——”

“景弘九年三月初四,”卻被一女聲打斷,清亮帶著顫音,“也是雨天,我在城南第四營給那人喂飯,他自稱渾身無力,是傷病未愈引發高燒。那個時間,不知為何屋裡沒人,但軍中不缺管束,我在傷兵營做事也有大半年,並無不妥。”

正是萍兒,赫然出列,一邊說,沿著浸滿雨水的城道往前走。

“他忽攥住我手腕,打翻了飯碗,我掙紮著逃,連滾帶爬呼救,他便撲上來,給了我幾巴掌,然後整個撲到我身上...”

細雨之中,字字顯得朦朧。

卻莫名真切,如雷敲在聽者耳廓。

“哪個姑娘會為這種事撒謊!女子名節,千金不換!”她猛抬手,撈起衣袖露出傷疤,已經變淡,仍滿臂都是,又扯開衣領,惹民眾驚呼,旋即見肩頭,亦布傷痕。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一時說不出話,城中陷入呼聲之後更沉的死寂。

然後第二個、第三個,接連四個女孩走出來,走到包圍中央,亮出傷痕,高聲述事發的時間,乃至經過。

阮雪音亦頭回聽,句句錐心,望著那幾個少女的背影卻熱淚翻湧。

競庭歌你說這世代沒有向好。她心道。你來看一看,沒有麼?

“至於佟鈞所言、這幾個女孩子的供述仍不能坐實蔚後指使的罪狀,”她整理心情走入雨幕,已歸平靜,遠遠看著那血肉模糊的狂徒,

“方才有一句,你說錯了,我沒糾正。君上確實處死了作惡者,卻非全部。還留了一個,廢了其手腳讓他跑不得死不了。你要不要見見?佟大人是引導之人,該認得出吧?”

那是最近一次分彆時顧星朗坦白的。

“以備來日萬一。你這次,應該能用上。”他說。

那手腳皆斷、軟綿綿耷拉在身上的男人被幾個祁兵抬上街,婦孺皆蒙眼不敢看。

一局陰謀裡三方人證齊備,互為因果,再無從抵賴。

細雨裡,人群中,高聲自剖完劫難的姑娘們抱頭痛哭,間或傳出尖叫,是長久壓抑後的終能發泄,刺破寂靜,引風聲嗚咽。

百姓中婦孺受此感染,也開始低泣,其聲漸大彙成暗海,一時滿城悲音。

“皇後愛民,尤庇婦孺!舉國興女學,是為表率,我等誓死追隨!”

人群外卻起喊聲,是慈安小院的姑娘們,不止十幾個,乍看近百,為首出聲的仿佛連翹。

“皇後千歲千千歲!”

“皇後千歲千千歲!”

若說那第一聲喊,詞多句多,不易重複。

這第二、第三聲卻很好跟,重複起來亦極浩蕩。單聲落,眾聲喝,然後更多百姓加入,千歲之呼頓時響遍新區。

阮雪音初時也覺澎湃,多聽一會兒,漸咂摸出旁的意味,不顯著,不明晰,無端叫人不安。

於當下景況原是好事——徹底將祁國自深淵中拔出,重獲民心,便可順理成章對蔚國發難。

她抬手示意百姓安靜。

在漸止的音浪中多行兩步,離地上那人近些。

“協助蔚後及新區叛亂者,殘害無辜,散播謠言,妄圖動搖社稷、置百姓於水火!”複抬步前行,留那人猙獰在身後,

“就地正法。”

祁兵們震聲應是,手起刀落,人頭滾地。

周遭再起驚呼,呼聲中隻聽漸行漸遠的女子再道:

“真相已明,朝廷會即刻發國書給蔚君,為我大祁子民討個公道。若還有人蓄意造亂、為禍新區——格殺勿論!”

【1】522百戰不提刃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