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四章 煙籠寒水月籠沙(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814 字 2個月前

兩人因家國局勢已各自奔忙了數日,永遠公務為先、勤勉不懈的紀平亦覺神疲,驟然攏春色,內裡便有些叫囂起來。

“回房去?”他問她,早先握筆的手在她後腰流連。

淳月望一眼他案上累牘,“豈敢耽誤紀大人辦公。”

年初紀平升遷,掌吏部司,官居二品,權柄一大,諸事就纏身。她這般說,忽身子一歪坐到夫君身上,

“我陪你批完這些。”

紀平已是身心皆降,臉對臉望著她,目色亦失了清明,聞言隻是笑,朝後一仰,按著她薄如蟬翼的背脊往懷裡壓。

耳鬢廝磨,神魂交纏,待衣衫狼藉,或垂或散在書案四周,月已掛中天。

春夜裡的百年府邸,格外靜謐,倦鳥亦歸巢,隻很輕的呢喃聲間或鑽窗。

“收拾好了,我便帶宸兒入宮。”顧淳月伏在紀平懷裡,氣息仍亂,素指點其薄汗未褪的胸口,緩慢畫圈。

“今晚就去?”

“嗯。”

紀平皺眉,抬起她的臉看半刻,“所以急不可耐,徑直衝來了書房。”

顧淳月臉上紅潮未散,抿嘴微赧,“你不喜歡?”

紀平端方的臉上浮起想笑又想忍的掙紮。

半晌點她鼻尖,“月兒這樣,所幸此生隻我一人得見。”

她與他相識於幼年,四五歲便玩在一處。因各自出身、兩族情分,小時他入皇宮,她去相府,都理所當然地彷如回另一個家。

他們是要成婚的。自懂得男婚女嫁,兩人便知道,十歲之前旁人拿此事說笑,他們還跟著笑,十歲之後心智漸長,反開始避嫌,有兩年甚至刻意不大見麵,隻宮宴上遙相顧。

還是有一年春,定惠皇後賜紀晚苓孔雀翎霓裳,紀平奉詔陪自家妹子進宮去取,順道謝恩。他是外男,不得入內宮,在外頭直等到黃昏,淳月送拿了裙子的紀晚苓出來。

他三個月沒見她,實有些忍不住,下了天大的決心克服至嚴家規鍛造出的多年分寸,說有幾句話要問公主。

紀晚苓年紀雖不大,心中有數,又被指為了太子妃、盼著親上加親,當即幫哥哥遊說,甚至提出為他們把風。

顧淳月不是扭捏性子,便與紀平去往就近一段綻著鳶尾花的遊廊。初初站定,十四五歲又都端方自持的少年少女一默好半晌。

“若沒有話,我先走了。”終是淳月先開口,展一個妥帖微笑。

轉身挪了步,方聽身後有些急切地:

“公主為何躲著臣?”

淳月甚少見他發急,聞言好奇,立時轉回來,卻不見少年麵上有異,隻那雙眼,灼灼盯著她。

她一時不知要怎麼答,半晌道:“我並未躲你。公子何出此言?”

彼時紀平剛入仕,故自稱臣,淳月卻還沒習慣改喚大人,脫口仍是“公子”。

“你,臣是說,”紀平是進退有度從不出錯的人,那日卻兩度磕巴“犯錯”,“公主從前,會出宮與臣,相處,更早些時候,也不喚臣公子。”

是平哥哥。在十歲以前。

淳月難得梗了梗。“畢竟不是孩童了。這幾年母後對本殿約束亦多。”

姑娘大了,又是皇家嫡長女,自要矜持。雖臨近議親年紀,畢竟未到,儘管大家都心照不宣——越是如此,她越不好意思問。

“君上與皇後,”紀平今日卻是有備而來,磕巴完兩回合也就淡定了,“打算何時為公主與臣賜婚?還是需要臣父請旨提親?若有章程,還請公主告知,臣好回去同父親說。”

他從神態到語氣實在,很篤定,毋庸置疑。

以至於淳月完全質問不出“誰說我一定要嫁你”這種話,怔了好一會兒道:“本殿,不清楚。近來都沒聽父君母後提起。”

紀平了然點頭,“那臣去求父親。”

“還,早吧?”穩重的公主殿下也磕巴了。

紀平微笑,嘴角彎出有如鳶尾花瓣的弧度,“是早了些,但臣近來發急,總想著能快快定下來,哪怕將婚期排在三四年後呢。”

淳月終是赧了,垂眸低道:“急什麼。”

“見不到,難得見到你又不同我說話。我,白日辦差分心,夜裡睡不踏實。”

淳月幾乎接不住這一向和宜的人分明簡短卻極其猛烈的兩句話。

“剛開始當差,便不用心,叫你父親和我父君曉得了——”好歹憋出半句答。

“我便告訴他們,害了相思病,隻公主能解。”

淳月驀地抬頭看他,“你怎這樣孟浪了?”

紀平被這麼一問,始覺唐突,喉結輕滾,一揖道:“總之殿下,明白臣心意就好,若還有旁人欲求娶,斷不能答應。臣這兩年,置辦了不少物件囤放府中,供殿下來日用度,當然,都是臣私下之舉,真到婚禮時,父母親會操辦,絕不會虧待了殿下。”

淳月看著他一副未來儘在掌控、偏又十分平淡的模樣。

來不及反駁什麼,那人已揖著往後幾步,道一聲“告退”,徑自走了。

此去經年,紀平大人的一切儘在掌控果然不曾落空,美人在懷,佳期如夢。

“晚苓跟我說,那孔雀翎霓裳你穿也好看,可惜了,我至今未看過。”

淳月一笑,“彼時裙子剛製好,我幫著試一試罷了。晚苓又哪裡見過我穿?從承澤殿宮婢們那裡聽說的吧。我試穿那日,隻有七弟來跟母後請安。”

兩人都懶動彈,仍依偎闊大玫瑰椅間。紀平怕她出過汗光著背受涼,從地上撿起自己寢衣將一雙人罩住。

“那回合你為何說了句,若有旁人求娶,斷不能答應?”

婚後如膠似漆,她泡在蜜罐裡,早將這茬給忘了,兼一直懷著長姐如母之心,頻分精力給宮中弟妹,鮮少問這種小女兒話。

紀平低笑,“十歲以後你開始與我保持距離,越往後說話越少,到那一年,為數不多見的幾麵,隻剩禮貌微笑。”也陷往事,他難得露出少時神情,

“我慌得很,生怕你是瞧上了彆家少年郎,對我這自小相識的無趣人厭煩了。又恐是朝中還有長輩,屬意才貌雙全的嫡公主,想為自家孩兒求娶——你多了選擇,方與我疏遠。”

顧淳月窩在他懷裡咯咯笑。“可我瞧你那幾年,每見我也頗冷淡,至少不如小時話多,以為保持距離,是雙方默契。”

紀平冤屈:“非冷淡,是羞慚。你出落得愈發亭亭,叫人不敢直視。”

“直視了會如何?”

“心跳如擂鼓,半日讀不進書。”

淳月撲哧,“騙人。”

“千真萬確。再後來年紀漸長,更生出了想要親近的齷齪心思,又患得患失,最後痛定思痛,乾脆與你把話說明,再央父親替我去求君上。”

“父親一口答應?”

“將我罵了一頓,說剛入仕途,正該多曆練、求精進,卻這樣過不得美人關,小小年紀,耽於情愛。”

“父親說得是。”

紀平不理她調笑,正色繼續:“我說親事定下,我心便能定,曆練精進不在話下。但若錯失公主,我此生不娶,紀門無後的惡果,請父親自行擔待。”

後一句淳月從紀晚苓那裡聽過,彼時根本不信紀平會說這種話,還是對其父。

她默了會兒。

“從小看到大,不膩麼?”聲很輕。

“你每一歲都不同,怎會膩。也許因太小就知道長大會娶你。也許隻因為,你是你。”紀平亦聲輕,“這小半生,我便真沒再看過彆人,看進眼裡,也覺對方不過就是芸芸眾生中一員,千人一麵,唯你不同。”

顧淳月左耳聽著他有力心跳,右耳被灌入漸歇的鳥兒呢喃和漸起的春末東南風。

似有簷鈴聲,自從“映島”來,他送她的琉璃彩。【1】

“你會一直在霽都麼?”

她埋在他懷裡不抬頭。

“自然。為何這麼問?”

“你要一直在,我和宸兒才能心安。”

是哪種心安,歲月深長,她已快要分不出,又深恐自己分不出,於要緊時誤大事。

紀平低頭吻她光潔的額,又托起她下巴琢磨鼻尖櫻唇,“你們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外頭不太平,你們到宮中避一避也好。待戰事平,我去接你們。”

“這仗,會打很久麼?”顧淳月鮮少以這種小女兒口氣問話,但對紀平,尤其今夜,她一再示弱。

“全憑國君們決斷。身為臣子,和駙馬,我隻能儘力保本國朝堂安寧。”

他是吏部司長官,眾部司長官之首,儘管無法與從前的相國權柄相較,到底,有這個能耐穩定朝綱。

卻也是叫人喜憂參半的局麵。

“父母親近來書信,都言過得很好。顧氏對紀氏,始終存著厚誼。”淳月道。

自相國致仕然後被送走,每月都有書信來——都是紀桓親筆,紀平一眼能辨,卻瞧不出是從何處來,蓋因信件每先入皇宮,再由滌硯送至相府。

當然是因,顧星朗要先看。

“我知道。”紀平輕拍撫她後背。

“父親因白國之役有失,君上不得不賞罰分明,對你,卻是深恩信任。”

“我知道。”紀平笑起來,複抬她臉龐,深深看,“怎的今晚一直說這種話?”

淳月忽覺心中修築多年的厚堤要經不住腹背受敵,有坍塌之勢,伸手撫他臉頰,“顧氏若亂於此朝,我愧對父君母後,愧對列祖列宗,隻有以死謝罪。”

紀平風輕雲淡的臉終於出現凝滯。

他下意識收緊臂彎,將顧淳月周身箍得發痛,“月兒與我有白首之諾,怎可輕言生死?”

淳月撫在他麵頰上的手緩緩落下,歡愉後一直有些迷蒙的目色漸漸明晰,變幻出鋒芒,“可我也是顧家嫡女,君上一母同胞的親姐,景弘一朝的長公主。”

一椅雙人,旖旎的姿態與畫麵,任誰看都是郎情妾意、難舍難分。

紀平深凝了她許久,輕笑出聲,“我與月兒一樣,隻盼這江山,萬代平寧,海晏河清。”

江山是顧祁的江山,這句是忠良之言。

顧淳月在他端方的、清正的、胸懷廣闊天地而不見私欲的眼瞳中,有些失神,有些糊塗,然後疑慮消散少許,柔情漫上來。

她嗯了聲。

紀平重握住她方才垂落的手,放至胸口,“去吧,多帶些用度,萬一要閉宮門,不至短缺。”

【1】369映島新生;374風拂意,馬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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