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之外同一刻,阮雪音剛收到祁北亂軍向霽都的奏報。
三邊戰事未歇,國內又亂,且是直攻都城,就像一個噩夢,一個詛咒,百般不料又萬般理當。
她強迫自己鎮定,快速將所有這會兒可能聚在霽都的勢力腦中過一遍。
檀縈帶著顧嘉聲失蹤了。而亂局起於檀氏所在的梅周,這場動亂的始作俑者,恐怕就是他們。
然後沿路還有人聲援。絕對包括顧星朗在疑的某些世家,否則單憑傳言和暴力煽動,煽不出幾萬人的大軍。
紀晚苓離宮了,很可能已不在霽都。是知道其兄終於要動手,陷入兩難,乾脆一走了之,也免於被推出來做任何一方的筏子?
顧淳月絕無可能叛顧投紀,若確如傳言,那麼她隻是在同紀平虛與委蛇。
擁王此回合不在霽都。外頭人不明,阮雪音知道,是顧星朗離開前就將其軟禁臨金府邸,前車之鑒。
還剩一個寧王。雖不知霽都形勢究竟如何,想明白這個人的立場很重要。將各方站位排出來,預判走勢、給出對策,然後傳信小漠或淳月,是她遠在鎖寧目前唯一能幫的忙。
她擔心又說服自己放心,蓋因顧星朗敢這般遠走,必做了萬全排布。卻哪裡有萬全呢?生平第一次,她有些恐懼他經年不敗所造就的自信、而至於自負,終要在他這一生中,害他一次。
而君王是承受不起任何一次大敗風險的。
她倏然站起,踏入春夜風。
“殿下去哪裡?”雲璽剛安頓好兩個孩子,出來恰見阮雪音往外衝。
“回霽都。”
雲璽不知奏報內容,卻知君上不在,皇後是整個大祁的定海針。她要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一旦動身,軍報無處送,更可能錯過許多關鍵決策時,導致敗局。
“霽都自有長公主和大將軍坐鎮,此刻國戰四起,都城內必勠力同心——”
“霽都要亂了。社稷,危矣。”阮雪音明知不一定,但她對那頭局麵所知太少、憂心太重,開口往最壞了說,就像在下最後決心,也像在逼自己快些撥開浮雲想出對策。
不諳局麵如何能有對策!她滿腦子思緒互掐,從未如此失去定力與靜氣。雲璽跟隨她數年,見此景況也知是要出大事,上前緊緊握住她手,
“奴婢還記得從前殿下被三位夫人合力捅破避孕之事,一著不慎,便是欺君與妨害天家傳承的死罪。刀架脖頸,殿下半分沒慌,不動聲色想好應對、安排了淳風公主與奴婢,然後自導自演,最後走上鳴鑾殿,舌戰滿朝臣工。”
“那是我一人之命之得失,如何與他的江山、與顧氏百年基業相提並論!”
“奴婢還記得,殿下說世間事乍看萬變,萬變不離其宗,拿住了人,就拿住了事,想明白個中因果,就知大勢所往,就能因勢給策。且很多時候,捅破整局的往往是某一個契口。”
阮雪音怔怔然看她,“你倒記得清楚。”
雲璽赧然一笑,“不瞞殿下,奴婢在寫您的起居注,從景弘六年十二月始,快四年了。”
景弘六年十二月,是夜宿挽瀾殿之後?“寫這些做什麼。”她並不真想知道,不過說些旁的迫自己冷靜。
“總覺得,於後世,尤其於女子,有助益。奴婢偶遇煩心事,拿出來讀一讀,便生靜氣。”
靜氣。是啊靜氣。方才湧向心腦的燥熱緩緩落,阮雪音望向庭中將儘的五月芳菲色,隻紫丁香還在花期,輕軟花瓣偶然下墜,在夜風中散出幽香。
顧星朗少年時心悅紀晚苓,便往相府植了一株紫丁香。後來定惠皇後賜孔雀翎霓裳,他畫了一幅心上人著霓裳裙的小像,就在那株丁香前。【1】
是生辰宴當日圖景。他說。【2】
後來她打趣,為何不每見小美人穿霓裳裙一次,就畫一次,那麼美,合該多記錄。
顧星朗一萬個往事不堪回首,偏她為了逗他使出渾身解數,甚至跨坐腿上以色相誘——他熬不住她勾人,為快快吃進嘴隻得實話答:
那霓裳裙美則美矣,約莫是不大好穿,又是皇後所賜需好好保存,紀晚苓就隻穿了那一回。
以至於後來出了寧王亦傾慕紀晚苓的猜測,她與顧星朗著淳月去問,淳月回來說紀晚苓已經知道了,是因檀縈告知,鶴州寧王府內有一幅身著孔雀翎霓裳的少女小像。【3】
那是一幅側影,雖看不見臉,但那件霓裳所指向的人,不會錯。
後來寧王的獨女允凡,小名樂兒,兩次來霽都,阮雪音還旁敲側擊問過她,是否曾見這樣一幅小像。
樂兒答見過。
又問是否在一株紫丁香前,樂兒說不是,仿佛是在一座宮殿前,還是非常美麗的宮殿。
紀晚苓生辰那日也許先去了皇宮?畢竟那裙子是定惠皇後賞的生辰禮,穿去叫未來婆母看看也是禮數。
阮雪音當時這麼想,圓了整套邏輯。
思緒乍起複收攏,她望著那樹怒放的紫丁香出神。寧王心係紀晚苓多年,此番站位,著實堪憂,須將這一層納入考量,擬定對策。
遂回屋提筆:
一旦檀縈母子現身,便以謀逆論,可當場斬殺;
若有人振臂高呼公天下之論,結合當前國戰述君製弊端,進而策動從軍兵到百姓共除皇室、開啟新世代——她停在這裡,不知該從哪一步說起,不確定要否將這場波及舉國世家的百年深謀,明白講出來。
那意味著另一場更大的浩劫,畢竟她與顧星朗至今不能完全確定,究竟都有誰。她相信他此去大陸最西,就是為了引蛇出洞,將參與者一網打儘。
她停止鑽這條死胡同,重新回到人身上。
此刻能影響霽都局勢的每個人的立場,都算明確。她複盤一遍,腦中某個被強行圓恰的疑點,再次浮上來。
寧王那張小像,是看不見臉的,可理解為不想讓人知道是紀晚苓。但裙子都畫了,還會有錯麼?
顧星朗那張的場景在相府,顧星延那張卻在皇宮。
允凡小名樂兒,其音通“月”。
每回合紀晚苓與寧王相會,從夕嶺到鎮國寺,都有顧淳月在場。
去年鎮國寺送彆,她暗示紀晚苓的事,寧王卻說“有些規矩無論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她當時奇怪於他一向豁達灑脫,卻在這件事上比顧星朗那樣更講規矩的人更悲觀。後來淳月至,他頃刻恢複神采,且在談話往來間始終笑容不減,隻是那笑意反複變幻,倏忽欣然,倏忽又似無奈。【4】
一滴濃墨落紙上,迅速暈開,遮去好幾個字。
阮雪音的手卻僵在半空,任由墨汁又落兩滴,濃黑的圓擴大,漸漸不成圓。
那無奈確是無奈。
欣然卻非弟弟對姐姐的敬重,而更像是,寵溺。
樂兒,月兒。她聽過紀平這樣喚顧淳月,淳風說從前定宗陛下與定惠皇後,也是這麼喚顧淳月。
所以那張小像沒有臉,因為比紀晚苓更不能有。那當然是皇宮,恐怕就在承澤殿,淳月是嫡公主,曾在母後賜裙給紀晚苓之前幫忙試過也未可知。
無論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的規矩。
因為他藏的那份慕,多年不娶真正所為之人——
是他的姐姐。
哪怕不出自一母,仍是他的姐姐,從血緣到名分。
阮雪音整個靠倒在身後椅背上。
她怔了許久。
直到紫丁香的馥鬱被夜風帶進紗窗。
竟不知該喜該悲!悲於顧星延半生執著永無見天日之時,甚至到死都未必能讓心上人曉得,喜於,他這般執著,其立場,應該絕對堅定了。
而檀縈同樣猜錯了。她猜錯了,以為紀晚苓必能拿住顧星延,也就很可能在要緊關頭動用——寧王,會是捅破甚至扭轉局麵的那個契口麼?
春夜風染香,如水悠涼,又如時歲深長。
她拿起被擱淺的湖筆,重新蘸墨,換紙,飛快寫起來。
【1】631霓裳畫
【2】632盛夏瀲灩
【3】601藏慕
【4】779青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