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話的是審刑院長官郭培,寧王在旁聽審。光天化日,一司長官大街上向百姓問案,也是開國以來絕無僅有之例。
被捕的百姓們有言不知家中藏著此物,有言從前買了東西回家,發現這麼張紙在包裹內、匣內,並沒注意其上內容,隻以為是商鋪的帖子。
部分證物被遞進車裡供長公主斷看,有紙張,也有小冊。紙上不過兩句話,配以彆致花植圖樣,乍看真如商鋪手繪、用以傳告自家貨品。
那兩句話寫的是:君製殤殤,天下泱泱。斷其殤殤,還其泱泱。
對於目不識丁或稍能識文斷字的尋常百姓而言,這樣兩句話確實莫名,更像詩詞,配以圖樣綴飾,確如商鋪們的附庸風雅。
能一眼讀出其中意味的隻有士人,偏此刻被繳獲證物的,全是百姓。
商鋪。顧淳月沒由來想到產業遍青川的上官宴。星朗雖廣斂其財,卻未能斬其根本麼?這人究竟去了何處,晚苓,又去了何處?
顧淳風一路南下曆經百姓之苦難、之純善,看完隻是冷笑,起身一把拉開車門,
“這是嫁禍!郭大人無妨出幾個與殤殤、泱泱相近的字,看他們認不認得!無妨再出些類似詞句,看他們是否解其義!”
她跳下車快步走至跪伏的民眾前,將他們一個個拉起來,
“你們無罪!都回家去!”
“淳風!”寧王肅聲。
“下官正在審案。還請殿下,勿要妨害公務。”
“分明有人借百姓之手捏造輿論、成其陰謀!郭大人既要審案,那麼本殿也有嫌犯要舉發,便是城外罪婦,昔信王之妻、武敬侯之女檀縈!亂局始於梅周,整個檀氏皆嫌疑重大,本殿還諫,立刻捉拿此族,霽都審判!”
檀尤是否仍在梅周,所謂捉拿是否能成,沒人知道。顧淳風是義氣之語,主為緩和形勢,卻聽身後淳月道:
“郭大人與審刑院諸位臣工再稍待片刻。檀尤及其族人,應該快到了。”
淳風心中驚詫,回頭看長姐。與她同時看過去的,還有紀平。
馬踏風煙,袖口浮著孔雀藍紋樣的大祁禁軍近百名,押解著一囚車的人,穿過城外亂軍,直上主街。
那是最早柴瞻照顧星朗的交代,調遣禁軍往邊境支援的途中,從隊伍裡分出來、四散到主要城郡的“眼睛”。(1)
看來在梅周的這些“眼睛”,被顧淳月用來抓捕檀氏了。
“啟稟長公主,人已帶到,府中凡可見者,都在車內!”
檀縈母子已被押入城中,抬眼望見囚車邊緣老者,顧嘉聲脫口喊外祖。
“當年信王府謀逆,與檀氏無涉!”檀縈厲目圓睜,“君上將武敬侯削爵、貶為庶人,已作處置!長公主這是做什麼?”
顧淳月瞧著檀縈那張倨傲的臉,也相識許多年了,皇室與他們這些高門,本存厚誼。“沒聽十殿下方才說麼,內亂起於梅周,你身為死囚竟還妖言惑眾、興兵圍國都,論罪,當誅滅全族。”
覆盎門洞開,此間景況能被城內外收入眼中耳裡,要定局麵,讓地方軍放心歸城池,自然便要當眾解惑。
“長公主口口聲聲檀氏為禍首,皆是推斷!罪婦敢問,這滿城滿國的殤殤泱泱又是什麼陰謀罪證?我母子被囚北地,我家族偏居梅周再是養了私兵——”
此話既出,滿場變色,淳風與淳月望著她如望著一個死人。
檀縈怔愣也隻一瞬,旋即釋然笑,並不覺自己犯了多大的失誤,“檀氏被貶已近兩年,本就非大祁一等一的巨室,再有餘力,不可能家家戶戶塞謀逆之物,策舉國反心。長公主殿下,你今日殺檀,隻是開始,真往下挖,你會後悔。”
這是顧淳月在此役中第二次被檀縈誅心,那樣精準,直教她險些側目去看紀平。
淳風不動聲色挪步,挨近姐姐,兩人都華服廣袖,廣袖之下她握緊她手,掐一掐掌心,提醒她冷靜。
“檀縈已承認其族豢養私兵,造梅周之亂、祁北之亂。來人!”顧淳風高聲,“檀氏父女謀逆,屢教不改,當街斬殺!餘下族人收押天牢,待君上歸來問斬!”
地上婦人失聲大笑。
張狂之至,惹其身邊幼子亦露驚惶之色。
“好啊!此國君不君,臣不臣,四方戰事正行,卻不見天子!中宮遠在新區代天子掌國事,牝雞司晨!眼下親王在場,重臣在列,長公主身為女眷出來主持大局也罷了,隨便一個庶出的公主,竟能發號施令,定一族生死!國將亡矣!”
“大膽!”顧淳風亦被誅了心,胸腔起伏。
檀縈乘勝追擊:“檀氏懷清君側之願,今日雖死無憾!但這舉國民眾殤殤泱泱之罪,或者之冤,郭大人身為君王吏,寧王殿下身為一國親王,不能不過問!有這般殃民之力者,才是禍國之首!”
她聲勢太壯,憑三寸不爛之舌將自己粉飾得鐵血丹心,偏那樣跪著,真有些震懾全場、翻轉黑白的意思。
雲層的灰在加深,似越堆越多,不斷下沉。滿城擁擠的深寂中,忽聽一人徐徐開口:
“諸位憑這似詩非詩的兩句話,生將謀逆的帽子扣給舉國民眾,是否,武斷了些。”
卻是紀平,一直波瀾無驚坐在一匹淺沙色的馬。那沙色少見,倒同顧淳月常穿的蜜合色相近,合宜不打眼,又如定海針。
他手裡也拿了幾張紙,其上也有那兩句話,都是今日物證。
“紀平大人以為如何?”寧王回身問。
“這公天下之題,去年蔚國朝堂就辯過,若臣記得不錯,競庭歌有一番今時來日的中肯之說,頗得蔚君和蔚國臣工們認可。”(2)
紀平微一笑,複拱手向西,因傳聞中顧星朗去了極西之地,
“我君亦在去年秋獵時出此題,讓殿下您與擁王、以及包括臣在內的幾位同僚作答,不設時限,寫好再呈遞。臣還聽說,皇後殿下也曾讓幾位主持女課的貴女答這道題。”(3)
日常在運籌女課的是紀晚苓,所以他雖謙辭聽說,人人都知必為事實。奈何女課砥柱總共就那麼幾個,阮雪音帶了柴英和薛如寄去新區,紀晚苓乾脆沒了影,眼下能傳召的,不過崔怡、肖曖和郭寶心。
郭寶心還是郭培的侄女。
顧星延體會這番陳詞,也一笑,“所以大人的意思?”
“君製殤殤,斷其殤殤,未必就是謀逆;天下泱泱,還其泱泱,大約隻是理想。殿下答題了麼?臣之意,讓答過題者都闡述一二,方得公允。畢竟文字這種東西,解法太多。”
顧淳月稍忖紀平也算在平息事端,開口道:“將所涉臣工與女眷,都請過來。”
牽扯之人愈多,除了國君,從皇室到朝臣,從軍兵到百姓,全都烏泱泱聚在國都中央。
雖是為斷案,顧淳風心內急劇不安,悄悄回頭朝皇宮方向望,小漠竟還在明光台上。
是怕萬一生變,而自己脫不開身,他好即時發令?
那號令神機營的煙火,姐弟倆各一個,今早分的。而他故意去了明光台這種製高點,是為便宜行事吧?
思忖間人員齊至,在寧王說明狀況後紛紛開口。
聽在顧淳風耳裡全是車軲轆話,先賢理想、今人責任,但,確實將那殤殤泱泱所蘊含的反意淡化下許多。
“其實蔚國競先生含章殿上一席話,已經概全。殿下以為呢?”紀平問顧星延。
這麼多百姓家中出現這種東西,無論如何不簡單,但顧星延理解了紀平的權宜之法——哪怕先關押著可疑者,等國戰結束後再審,也不能在此時,拿百姓開刀。
“有理。”遂道,“嚴同何在?”
嚴同乃刑部司長官,早已候在長公主華輦後。
“臣弟之意,由郭大人與嚴大人酌情先將疑者收監,待君上歸來,再行定奪。”他向淳月一拜。
(1)833逆風執炬
(2)788殿堂峙
(3)790君君臣臣;786中宮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