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音希聲(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537 字 2個月前

顧淳月待要說好。

被一句突然響起的問話截斷。

“敢問諸位,天下公乃將來之理想,那將來,在何時?為何,不能是此時?”

肖子懷。應方才長公主召前來答題。

說起來景弘一朝迄今十年,禦史大夫之位持續空缺,禦史丞一直是蘭台長官,職權其實不小,奈何終究隻居三品。朝中了然是因主君少年即位,有意將群臣牢牢握在自己手裡,故才壓著禦史台監察百官之權,也便於審刑院分權。而隨著年齡漸長,統轄漸固,早晚有一日,這權力會被釋放,肖子懷必然升遷。

卻在去歲末遭逢變故。

便是那個早朝之後、他被顧星朗單獨留下的十一月下雨天。【1】

那次審問雖避著群臣,但朝堂上哪有不透風的牆。禦史丞大人沒與同僚們一起出宮,半個時辰後失魂落魄走出鳴鑾殿,淋著大雨,有的是人瞧見。

沒過多久鹽鐵司奉君命改良鹽政,以肖家世居的鶴州為始,傳言紛紛,皆道肖氏或犯了錯,明麵上未被責罰,多半因肖子懷求了情,但禦史丞本人,也因此壞了仕途,升遷無望。

今年初蘭台新進禦史中丞,與肖子懷平級,坐實了這番猜測。不少人斷言,禦史大夫之位最終會落到那位中丞頭上。

景弘十年,肖子懷是人所共見地頹敗下去了。

以至於此刻他忽問出這麼句話,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顧淳月畢竟是女眷,縱監國有些日子,到底不慣頻繁與官員們打機鋒。

做這件事的更多是寧王。

“肖大人何意?”便聽顧星延問。

“臣以為,”肖子懷鄭重拜下,“主君賢能,國富民強,待戰事畢,我大祁收得南北山河,無妨,試推新政。”

“新政?”

“近一年君上本在改製,調整了朝中各部司設置,同時拔寒門、以才學定官銜,大有還政於民之勢,正合公天下理想。臣等思主君之思,願效犬馬之勞推動革新,廣開門路以成議政、定政之嶄新章程,真正還政於民,促天下之公!”

這番話清晰又模糊,叫聽者費解。

顯著安靜之後紀平問:

“定政?”

“天下諸事一應裁奪、政令推行,皆由朝廷中樞群策,少服從多。”

“那麼,”紀平但凡開口從不遲疑,此刻卻遲疑了,好半刻才說出下半句,“君上呢?”

“君上之意若不合多數人意,可被駁回。”

更深的安靜,幾近死寂。

“肖子懷你大膽!”

顧淳風對這些臣工的官銜、名諱其實不熟,是方才聽他們答題時現記的。所有人都聽懂了此言之大逆,所有人都因太過震驚而不知該如何反應。

隻她是身在高位且不管不顧的性子。

也就隻有她,在第一時間作出應對,“禦史丞口出狂言,意圖顛覆社稷,請長公主將其押送詔獄,待君上歸朝處置!”

顧淳月被其激憤震醒,亦咀嚼完了整段話,緩緩問道:“你剛說,臣等?”

臣等的意思,是不止他一個。她其實很猶豫要不要問,這意味著將牽出更多人;猶豫之間忽然反應,顧星朗這樣消失,阮雪音明知霽都或亂卻不回來,雖因新區須坐鎮——是否還有一層,是為了引蛇出洞呢?

可當她終於問出來時,立刻便悔了。

因為肖子懷看向了紀平。

“類似革新舉措,相國是聽過的,也是認可的。”他盯著紀平說。

顧淳月整個人似被釘在了層雲之下開闊的國都城道上。

她想繼續履職,轉頭再問夫君,卻動不得。

紀平那頭許久無聲,顧淳風也覺該有人追問求證,剛轉了一半頭,驀然在人群中看見了紀齊的臉。

他身著鎧甲,站在禁軍隊列裡,望著其兄長的方向也似被原地釘住了。

於是顧淳風也被釘住了。

仿佛不追問,就不會有下一步。

“可有此事?”卻當然有人沒被釘住,顧星延問紀平。

沒有吧。縱有,怎可能承認呢?淳風先於淳月反應,恢複了覺知,轉去看馬上的紀平。

卻見他翻身下馬,前行幾步回身拜下,“回殿下,確有此事。”

這下連寧王,都似被釘住了。

然後他稍動,仿佛想看一眼顧淳月,終於沒有。

顧淳風也想看淳月,還想看紀齊,心知不能,隻默默與長姐華服相擦,廣袖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長姐在抖。

她加力道握緊。

“大人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寧王冷聲。

紀平一歎,歎聲長且顯著,足教周遭許多人聽見,“便如競庭歌所言,乃來日展望。隻是君上近年改革之策頻出,給了滿朝文武以希望,讓臣等覺得,那理想,也許近在咫尺。”

這便是所謂,陽謀麼?淳風忽有些頓悟,然後更陷驚駭,再顧不得情理親疏,脫口道:

“君上改革是為國之強盛,民之安樂,為天下海晏河清!不是要你們,以此為憑顛覆社稷!”

“臣等,絕非要顛覆社稷。不過是助君上成更佳之製,築更理想家國。”紀平依舊沉靜。

“謀奪君權,還不是要顛覆社稷!”

“還政於民,是為天下公。”

顧淳風徹底被激怒了。為他言行更為他駙馬的身份。她感受到淳月顫抖的手停下來,卻是冰涼,全無生機,再喝不動,隻驀然抬步蹲到紀平身前,極輕、不為第三人聞地:

“求你彆再說了,姐夫。你會逼死她的。”

她聲亦在抖,控製不住,終於自對方眼裡瞧見瞬息波動。

總歸,他心裡還有妻子。那便不至於太糟。

“臣還是那句話,是為展望,而展望可近可遠。”然後聽他道,“此刻看來,時機未至;種種言辭若有不妥,臣願領同僚們靜候君上歸來,親自解釋、甘受懲處。”

場間臣工約占朝堂上四成。

顧淳風以為他們不會吭聲。

卻在紀平話音落下半瞬後,原地齊跪:“臣等願候君上歸來,親自解釋,甘受懲處!”

算是全站在了同一陣營,做紀平的後盾?!

肖子懷亦在其列。

領銜女課的三位高門小姐不知所措,也跟著跪,個個發顫。

如此這般,實在很像威脅。國難之時,皇室難道要將數十名五品以上官員全都下獄麼?

昔競庭歌在含章殿上說這類話,是圓恰的,未受懲處的。顧星延盤算片刻,思量利弊,回頭望淳月。

淳月麵如寒霜,接到這一眼,心有所感,半晌道:

“諸位臣工,初衷不錯,言辭失當,著,歸府思過,未得傳召,不得出門。至於檀氏,”

她淡掃囚車,又及檀縈,

“斬立決。”

她說的檀氏,而檀氏不包括顧嘉聲。檀縈嘴角浮現隱秘笑意,坦坦跪著,任命之姿。倒是顧嘉聲驟然嚎啕,哭喊著爬到淳月跟前:

“請姑姑饒我母親性命!求求你姑姑!姑姑…”

淳月不看他一眼,“顧嘉聲隨其母擅離囚地,念其年紀小、不知事,收押詔獄,待君上歸朝定奪。”

男童的哭喊衝不破堆砌的積雲。

囚車中喊冤聲如海上獨浪,起了又伏。

極致的喧囂和極致的深寂中,囚車、檀縈、疑罪的百姓分彆被禁軍拉走,顧嘉聲去追其母,很快也被擒,拖往反方向。

“君製殤殤,天下泱泱!斷其殤殤,還其泱泱!”檀縈邊走邊喊,視線掃過紀平和場間臣工,“道阻且長,諸位大人還須勉力,勿忘初心呐!”

她赴死之慨甚濃,竟與那年信王步上鳴鑾殿的景象重疊。

彼時這些臣工也都在場。肖子懷眯眼眺,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轉望紀平,本朝最年輕的二品重臣依舊如深水幽潭。

城內外對峙的根由原是自梅周席卷而來的傳言,如今檀氏謀逆有定,那頭本就鬆散的眾誌頃刻瓦解,原本為人質又為領隊的地方督軍們忽反手與那些非兵非民的頭目搏殺起來,覆盎門外大亂,寧王回頭要請顧淳月命禁軍出動。

隻看見她鎮定端然之下那抹無聲的淒惶。

紀平與群臣正被送往各自府宅。

他心下一痛,徑自高聲道:“鎮壓亂軍,保衛皇都!分清敵友,切莫誤傷!”

主街上剩餘禁軍皆往城門外衝去。

紀齊亦在隊伍裡,疾步間被人猛拽住胳膊,扭頭,不是淳風又是誰?

“你瘋了?回宮去!”他凶得很,瞧她一身公主華服跌撞在人潮間,本就阻塞的心緒更聚成惡氣。

“你才瘋了!這時候還平什麼亂!有的是人上,不差你一個!跟我走!”

“走去哪兒!”

“你家!”

二人在混亂中對喊了兩回合,都有些愣,然後淳風一把拉著他衝出人群,竄入一條窄巷朝著相府狂奔而去。

【1】791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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