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但許人間見白頭(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415 字 2個月前

夜色已沉,草甸和花海不複白日明妍,一望無際伏在群山間,像諱莫的眼。

夏杳嫋被押在後頭,阮雪音和顧星朗便在另兩名暗衛和兩個女兵相對鬆散的拱衛中,慢慢走回石頭房子。

她一直扣著他的手,十指交握,緊緊地。

那終年火爐般的溫度卻在不斷消散,直到某一刻,叫阮雪音錯覺是她的手在暖他的。

她不敢問,亦無從說起,沉默歸家,留守的三個姑娘備好了飯菜。

顧星朗看都不看桌上,徑自入裡屋,盯著床榻呆站半晌,又走出來要熱水。

阮雪音心知必為洗漱,實在沒忍住抿嘴笑:氣得恍惚得飯都不吃了隻想上榻躺著,卻仍過不去愛乾淨這關。

怎麼這麼可愛。

她是要吃飯的,在鎖寧舊宮時便不斷想起老師說:

人這一生,要咽得下氣,吃得下飯。

當真管用,咽下氣吃下飯了,前方便有了路。

她大口吃菜喝湯,偷瞄他在裡頭行動。

這人洗漱一向認真,完成某種儀式似的,身正影直。

然後聽他命人把用完的盆盆罐罐都撤走,室內再沒了聲。她剛好吃完,將事先盛好的飯菜遞給阿香,讓去熱一熱,很快端著碗拿著勺,走進裡屋。

沒躺沒睡,坐在被窩裡靠著牆。

外袍一脫、身勢一散,不像神祗,倒像小孩了。

隻那雙眼森森地,盯著豆燈的光。

“吃飯。”她坐到床沿。

“拿走。”顧星朗紋絲不動。

阮雪音也不勸,隻是看著他。

再如何沉靜或清冽的目光他此刻也不想接,因為沒有用。

遂盯著豆燈繼續轉腦子,不再理她。

可她鍥而不舍地看他。

直到他終於沒辦法冷著臉轉眼,卻不見沉靜或清冽,那張小臉上隻有四個字:楚楚可憐。

“沒吃飽?”他不能再把她當空氣,生硬問。

阮雪音嘴一撇,“你生我的氣做什麼。”

“誰生你的氣了?”

“那你對我這麼凶做什麼。”

拙劣,十分拙劣,比上午還要拙劣。

這樣拙劣為何就非吃她這套呢?!顧星朗對自己生起氣來,凶道:“我是天子,想凶就凶,還要理由?”

阮雪音不吭聲了,又坐一刻,端著碗往外走。

“回來。”他見不得她這樣。

阮雪音卻是不停步。

“回來回來。我餓了。”他隻好搖尾巴。

阮雪音走回來將碗勺遞給他。

顧星朗已經收拾清爽又坐在床上,壓根兒不想碰碗碰飯食,再弄得一手油鹽,“你喂我。”

這事阮雪音倒常乾,近兩年沒少給朝朝阿岩喂飯——一勺下去,半邊米飯半邊菜,送進嘴裡,五味俱全。

她便也如法喂顧星朗。

真覺這人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犯起混來,更勝朝朝阿岩。

很快吃得碗底光可鑒人,他打了個輕嗝。

約莫是臉好看吧,打嗝竟也彆具風姿。

但她這會兒不想給他好臉色了。

將碗送出去又自行洗漱畢,阮雪音拿著藥膏上榻,遠遠坐在另一頭,開始塗抹。

“過來我給你弄。”

阮雪音不抬頭,“祁君陛下日理萬機,哪有閒暇乾這個。”

穀/span顧星朗隻好湊過去,阮雪音便往旁邊挪,總歸不讓他靠太近。

“怎麼了這是?”鬨到此刻他也糊塗了,想不起是怎麼彆扭上的。

“我哪知道?”阮雪音抬眼沒好氣,那楚楚之意又翻了出來。

顧星朗一歎,將藥膏拿過來,埋下去仔細塗。

曜星幛就在這間屋子的角落裡。

死角上,若非故意去看,很容易忽略。

阮雪音盯著看了會兒,又去看顧星朗的後腦勺。在外頭威風八麵的,隻關起門來在她這裡撒潑裝柔弱。

也是一歎,抬手摸摸他腦袋,“真真假假,神鬼蒼生,你是君王,隻能有一種信仰。不,你就是這個國家的信仰。你就信你該信的,且要萬分篤定,其他的,”

她停住了。

顧星朗給她擦藥的手也停住了。

他還埋著,她看不見他神情。

“其他的,所有不容於你所統轄的這個王朝的,人和事,都可以驅逐,甚至消滅。這就是帝王道理。”

顧星朗的手重新移動起來,隻剩三處傷口沒抹到,他越發認真。

然後他直起身,極妥帖將藥瓶蓋好,又幫她輕吹,因裙擺被整個撈在腰間,能看見依舊玉白的大腿。

他捏了兩把,“昨晚就想說的,瘦了。”

阮雪音隻想聽他回她的話。

“你認為這才是對的,這項帝王道理。”他終於抬眼看她,那神情真像在詢問,更像在尋求認同。

阮雪音考慮了片刻,“原本為固你信念,讓你安心,我該回答是。但我不想騙你。若要我來判定,所有福澤蒼生且能最大限度做到這件事的,人,製度,都是對的。我記得去年在清涼殿就同你說過,根本在於,你已經做得很好,那麼至少在這幾十年,沒有更改的必要。將來的事,會有後來的人依據時勢去做,那才是我認為的,這世間的定數。”

“其實無論真假,我確實沒打算,讓這次來了的人再走出不周山。”顧星朗道,語氣平平,像在說一件家常,“但我很想知道,那些青金壁畫長什麼樣,天命,神諭——”

阮雪音搖頭,握住他的手,“不要再想了。王朝社稷存在之理,你就是天命。你便堅持這一點,像千百年來所有君王一樣,違此道理者,都叫謀逆。你若對這件事產生了疑惑,顧祁,就真的該覆滅了。”

顧星朗有些茫然看著她。

“你知道慕容峋比你強的地方在哪裡嗎?他絕對不會生出這種疑惑,他會直接將之定為謀逆。”

顧星朗依舊茫然看著她。

“就是因為你太聰明,夏杳嫋說得沒錯。你看透了某些規律,又自小聽紀桓授課,你所看到的天下,已經與大多數君王不同了。但你要將它們藏在心裡,堅信此世此代的合理,堅信在將來某個時間,更合適的某個時間,一定會有人做成那件事。但不是現在。這天下如今在你手裡,運轉得很好,而他們所行,卻是在破壞這種好。”

她說到最後兩句時,展開一個笑,像白日裡漫山的花。

顧星朗不自覺跟著笑,“若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你還會這樣說、這樣選擇麼?”

阮雪音想了想,“還真未必。”

他喜歡她這一刻坦誠。

“所以蓬溪山的阮雪音,還是為情愛徇私了。”他朝後一仰,將她一攬,尤嫌不夠,又把那雙腿橫過來放身上,錦被覆之,手在其間輕輕撫弄。

阮雪音也便靠在他懷裡,輕聲道:“同你玩笑的。任何國製,要福澤蒼生、實現海晏河清,首當其衝,須得穩定。世襲君製縱有萬般弊端,統轄的家族若做得好,完全能維係一國之穩,從此理出發,紀桓與上官朔試圖推行的那套辦法,反而劣勢。至少以我對現世的觀瞻,不合適。”

但這其實也隻是一種判斷。

因未被嘗試,也就不能被證實或證偽。

壞就壞在,一旦嘗試便是生死,一旦證偽便是亂世。

顧星朗在這一刻完全衝破心中符咒,於私於公,都攢齊了行事的依據。

“我的小雪之才之能,實堪為相,理一國之政了。”

“好啊。此役結束,便請君上封臣一個女相之職,臣一定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顧星朗低笑,“白日要鳴鑾殿議政,與百官打交道,夜裡還要到挽瀾殿侍奉君上,不得安眠,是否太累了些?”

“你也知道我不得安眠啊!”阮雪音捶他胸口。

兩人笑過,她再道:

“其實會試若能穩定長久推行,舉國選拔有才有誌之士組成朝堂,便已算是賢能治國。這條路,是正路。”

顧星朗因此言沉默。

半晌幽幽道:“這些道理,你說老師或上官朔不明白麼?他們都是大才大儒,國之柱石,曾為帝王師。”

阮雪音聽懂了,也默片刻,“他們就在山那邊。你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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