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阮雪音睜眼,看了會兒石頭房子古拙而不甚潔淨的內頂。天光閃爍在細小的縫隙間,點點光華,倒與星空三分相似。
“睡得好麼?”
卻聽耳畔柔聲,她轉頭,便見顧星朗也望著上方。
“好。很清醒。”她輕聲答,“你呢?”
“很好。”
大多數時候晨間醒來,或是她拱在他懷裡,或是他從後擁著她,如此刻般各自平躺,通常是因前一晚談過大事,或是當日,要臨大事。
“算過路程麼?早飯後出發,何時能到沈疾家?”
這問法非常像去走親戚。
顧星朗笑起來,轉頭看她,“都安排好了,跟著去就行。”
不周山像不會落雨似的。
這是阮雪音來的第三日,一樣的日光漫山野,花海草甸接碧天,教人錯覺沈疾說的氣候變幻、族人移居,夏杳嫋說的雪崩山震、神跡長埋都不是真的。
這片流傳著神話的神山,仿佛千百年都沒有過改易。
但沈疾是不會繼續騙人的。阮雪音聽見水流聲、看到天河穀時,就說服自己了。那片村子散落河穀間,正在其間此刻等待的,應該不止於他的族人。
但她還是先看到了他的族人。
隔著車窗,曜星幛還在角落裡隨山地顛簸搖晃,其韻律與車軲轆聲相合,又與潺潺的流水聲相應。
流水岸旁,衣著奇異的婦人正在浣衣,旁邊兩個孩童,一男一女,相互潑著水唱著歌。
那河水碧藍濃鬱更勝穹天,周遭是茫茫青野點點繁花,無比開闊,明媚高遠,阮雪音看得出了神,許久方去看身旁顧星朗。
他微眯著眼,像在看又像沒有看。
是想起了十四年前吧。那時節顧星磊還是太子,黎鴻漸是他二人的騎射老師。那年出身顯赫的小少年們跟著黎叔遠行不周山,隊伍裡最大的是十五歲的紀平,最小的是十歲的顧星朗。【1】
他在這裡為紀晚苓買過一個碧玉鐲,捂了十年,景弘六年才送出去。
而阮雪音已經沒有印象,那鐲子如今是否還在紀晚苓腕上。
“怪不得淳風神往。這不就是你我理想之地。”她輕聲,倒沒指望他會答。
顧星朗卻很快點頭,“是。少時隻覺新鮮,到這個年歲,才知是無與倫比的好。”
他說完便令停車,將手伸給她。
自相識的第一年他就對她伸手,最初她不肯接。
到如今,還是這個姿勢,五根手指的高低、掌心紋路的蜿蜒,一如昔年,而她已經能很自然、萬般習慣地,將手放上去。
他們攜手下車。
“看起來還很遠。”她道,是否下車太早的意思。
“咱們走一走。”他回,牽著她沿河而行。
很快被河邊兩個孩童瞧見,跑去婦人身邊嘰喳。
有些遠,阮雪音還是聽出他們說的不是青川官話,根本聽不懂。
“沈疾跟你說過吧,他那名字很長,就是用這樣的話念。”
阮雪音點頭,“他說你是據此為他起的名,還問我有沒有給人起過名字。我想他的意思,是說如果有,那人會像他待你一樣,此生護我周全。”
她說到這句聲低下去。
顧星朗心一動,“有麼?”
“競庭歌。”
這段起名往事競庭歌告訴過慕容峋,阮雪音卻沒告訴過顧星朗。
“她倒,確實是這麼做的。”半晌他回,“所以你很會起名嘛。當初卻不願為女兒的小命費心。”
阮雪音知他是故意打趣,攪開她因競庭歌生出的愁思,一笑,“當初剛生產完,實在累。且我一定不如你起得好。”
顧星朗握緊她手,“她不會有事的。慕容會護好她。”
“會麼。”阮雪音下意識接。
競庭歌是個不怕死的,此番最終要對陣的是上官宴,怎能教人不憂。
“那年在蓬溪山我問他,要他拿君位換競庭歌,他換不換。”
阮雪音立時停步轉身。
顧星朗瞧她那鄭重等答案的樣子,心裡一歎,“我說我換。”
阮雪音完全懵掉,“啊?”
“就是這樣。我問了他,他沒回答,隻是反問我若是為你,換不換,我說我換。”【2】
“然後呢?他始終沒答?”
“沒有。但當晚他就睡不著覺,說肚子餓,我們兩個跑去廚房準備煮麵,你和競庭歌就來了,後頭的事,你都知道了。”
阮雪音怔在接天的碧野間。“那你覺得,當晚他睡不著是因為——”
“細思此題吧。他應該從來沒認真想過,又因為我的答案受了震動。競庭歌和他的景況特殊,在於她是他的謀臣,從一開始就與他的君位綁定。他,君位,競庭歌,三者是完全一體的。所以拿君位換競庭歌這件事,在他的全副認知裡,是荒謬的,因為這種選擇,乍看是不成立、不會發生的。”
阮雪音反因這番話放下心來。“競庭歌也是一樣。她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顧星朗默了片刻,似在猶豫要不要對她說,終是道:“我傳令過北境,蔚國若休戰求和,就答應。”
阮雪音有些惶然,“我出鎖寧前北邊已攻破蔚南防線,此回合其實可以——”
“放心,不是為了你收手。夠慘烈了,我也要考慮本國安穩,霽都和蒼梧,是一樣的險。繼續內憂外患同時進行下去,我也要把控不住了。”
阮雪音稍沉吟,“蔚國會求和的。”
“何以見得?”
“我一直認為扶峰城霍家是個變數,來找你之前,便是這樣提醒的競庭歌。而在總領蔚南戰局的是霍衍。”
他們現下遠在天邊,全不知蒼梧形勢,隻能靠此前種種推演。
“你認為競庭歌會以其族存亡為籌,引他回去救駕?”
阮雪音搖頭,“都是瞎猜。其實霍與上官若本為同陣營,霍衍領兵回去,更可能幫上官宴,又哪裡會救駕?”
顧星朗止住腦中飛轉的思緒,“你啊,慮了霽都慮蒼梧,擔心我又擔心她,隻會累倒你自己。人各有命,先自掃門前雪吧。”
兩人站著談話一直沒動,全未覺河邊兩個孩童正蹦跳著往這頭來。
被暗衛橫身一攔,兩個孩子嚇得不敢動,顧星朗恰好轉臉,讓他們放行。
男孩遂牽著妹妹到跟前,妹妹手掌上兩粒東西,就那麼展著,亮晶晶眼瞳將兩人一望,請他們吃的意思。
阮雪音不確定那是否某種飴糖,沒立時接。
一向潔癖的顧星朗卻伸手拿了,扔進嘴裡,抿了抿,對孩子們笑。
阮雪音自己是用藥之人,對飲食尤其謹慎,尤其是他的飲食,唬得當即捏他掌心暗示他吐出來。
顧星朗卻拿起女孩手中另一顆,喂到她嘴邊,“這個叫乃,大概是這麼念的,你嘗嘗,跟咱們常吃的飴糖滋味兩樣。”
阮雪音訥然張嘴,方反應他來過逗留過,對這裡實是熟悉的。
入口奇異的甜,夾著很淡的苦和回味的澀,直教阮雪音這嘗遍天下甜的人都覺特彆。
遂與孩子們繼續朝村落去。待他們走近,河邊婦人浣衣剛畢,站起身看見顧星朗,盯著好一會兒,忽張了張嘴。
立即意識到語言不通,麵上微微焦灼。
顧星朗望著她腦內思索,尋回些許印象。他十歲初見這婦人,對方也才十二三,是沈疾的鄰居,離開那日還送了他一大把桃花。
彼時真是水靈,這樣算如今也才二十六七,卻比山下二十六七的女子更顯年歲,隻那雙眼依舊清澈,透著天真。
十四年,果然是太久了。
他走過去,對她以山下之禮作揖。婦人愣了愣,好半晌想起來什麼,微曲膝,舉手齊胸,那動作生疏,卻很似青川女子之禮。
顧星朗笑了。那是十四年前他們教她的,時間稀釋過往,終也會留下一些。
留下的是人心之向。念念不忘,自會留痕。
阮雪音站在這頭看,大致猜到是舊相識,暗思量這婦人究竟知不知顧星朗的真實身份——雖然沈疾說,其族都拜那些壁畫、都曉那道神諭,百年來出山運籌的畢竟隻有阿那坦,村民們,未必,應該說多半不諳細節。
且十四年前來的是一堆人,知道顧星朗是最要緊那一位的,應該隻有將被黎鴻漸帶走的沈疾。
思量間,顧星朗回頭招手,她便挪步過去,看婦人麵善,微笑施了個準確的女子禮。婦人忙回禮,學著阮雪音動作,這次又更像了些。
“沿河過去就可以嗎?”顧星朗問,自是用青川官話,又以手勢輔助。
顯然婦人是憑手勢懂的,點點頭,也抬手往前方一引,帶他們去的意思。
顧星朗來過,所以問的不是村子的方向,而是人的方向。
讓人不安的是,婦人明白。
入夏之後,整個大陸的白晝都在變長。不周山的白晝又比外頭更長,幾日下來阮雪音有意留心,已經分明。
這時候若在霽都,天已黑儘了。不周山卻將迎黃昏,日頭西斜,依然亮堂。
孩子們繼續用聽不懂的語言說話,不時去纏母親。顧星朗和阮雪音眺著水光山色,終於在漸近的對岸屋舍前,另一側河水邊,看到了一排人。
這穀中村落依水而築,與山下坐北朝南的講究正相反,是南側河岸房屋堆疊,反而他們所在的北側,隻零散幾戶人家。
所以那排人站在水邊屋前,很不明顯,因其中大半衣著顏色都與屋舍似,而翠色的紀晚苓,又與碧野連成一片。
顧星朗先停下腳步。
阮雪音目力好又和顧星磊同路數日,一眼看見,輕聲道:
“正中。”
總共五人,正中是顧星磊,一左一右兩名老者,紀桓和溫斐,然後紀桓左側立紀晚苓,溫斐右側立黎鴻漸。
因正中那位的死而複生,接下來諸事的發生次序也要隨之改,所以阮雪音先開的這句口。
便見顧星朗朝河而去,一直走,鞋尖都快碰到水了方停。
她以為他要大喊一聲兄長。
旋即失笑——顧星朗怎會如此。
她又想顧星磊會否出聲,不太拿得準,因歸根到底,她不夠了解此人。
而對岸的紀晚苓似跟她一樣心緒起伏,灼灼往這頭看。
也就不可避免與她目光相接。
太遠了,交換不了任何情緒,卻分明同樣心情。
然後她看見顧星磊動身也往河麵走,卻未停,而是一躍——水邊竟有個筏子,適才心思都在人身上,全沒注意。
阮雪音並不清楚此地習俗,直覺得這東西非當地人會用,像是,現做的?
顧星磊便以竿撐筏,一下下劃過來。
顧星朗一如經年沉定,背影閒雅,落在青山水畔間格外好看。
但她知道他不平靜。
她看著顧星磊泊岸,跳下木筏,走到他麵前。
兄弟倆一般高,都挺拔,而以兄長肩背稍寬,整個人更厚。
她看不見他神情。
默默翹首待的一句稱謂,始終沒從兩人中任何一人那裡聽得。
是顧星朗先展臂,白色寬袖蕩在金色暮光裡,無端遼闊意。
顧星磊稍遲疑,也展臂。
兄弟倆給了對方大力一抱,寂靜無聲,卻震山河。
【1】229不周青未了
【2】348勸君惜取少年時(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