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一章 蝶過滄海(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834 字 2個月前

血紅的落日跌入群山背後,留一片寞寞火光,很快亦逝,將白晝托付給黑夜。

顧星朗身上水汽蒸騰掉許多,額上發絲已見乾燥,人卻是再次陷入死寂,叫周遭所有人心提在嗓子眼,久久落不下去。

隻那些村民,跪在河畔十分平和,似乎那失而複得的紅日和紅日消失後的辰光也是某種儀式的一部分,叫他們繼續維持姿勢,虔誠祝禱。

“我累了。”

寂靜中顧星朗回頭,對阮雪音道。

有些脫力,有些委屈,像丈夫對妻子訴苦,又像孩子對娘親撒嬌。

阮雪音便挨過去扶他,“回家睡覺。你今晚會發熱。”

連月奔命,死裡逃生,血河中浸泡,濕漉漉上岸一坐小半個時辰,然後身心都備受威脅和煎熬,若隻是發熱,倒算好了。

君上以這樣一句話結束這樣的一日,遠處的人聽不見,近旁的顧星磊和紀晚苓卻字字分明,錯愕無比。

更錯愕的是,阮雪音也不再勸,隻字不再提,就這麼順著他說,要帶人回去休息了。

兩人都一時想開口,一時又覺不開口才明智,眼見皇後扶著君上漸行漸遠。

“剩下的都是些什麼人,盤點清楚,凡非我方,殺。”經過一名將官身邊時,顧星朗淡聲,自指除核心人物之外的一應兵士、死士。

將官應是。

“薛戰要找到。”阮雪音提醒。

“按殿下說的辦。”顧星朗繼續慢行。

將官再應。

“黎鴻漸的屍首在河裡,撈出來,仔細查看,若不能確定,再補幾下。”顧星朗複道。

然後他們經過了夏杳嫋。

她還被兩名兵衛押著,跪坐在地上。

是阮雪音撞上她目光,頓了頓。然後顧星朗餘光瞥見,並不轉頭,“還有你,這會兒終於可以去見聖君了。”

“成王敗寇。無論什麼遊戲,怎樣時局,好像獨這句話,所有人都認。老身也認。”

顧星朗默了片刻。“你的緣故,朕大概曉得,還不夠明確。且先活著吧,難說能趕上令嬡的大限,一起走,也好。”

阮雪音沒了興致察其言觀其色,事已至此,全無必要,隻扶著顧星朗繼續往馬車去,聽他抬高幾分聲量又道:

“將人給朕看好了!榮華富貴,絕不負諸位!”

天河兩岸眾兵士震聲齊應,顧星磊也在其中,應得尤其響。

這是承諾。

不知何故,阮雪音覺得顧星磊一諾,千金之重,莫名叫人踏實。

大約便是獨屬於顧氏儲君的氣勢吧。

上了車,馬還未動,顧星朗已不支,兜頭倒進阮雪音懷裡。

這樣的高個子,半身的重量,阮雪音哪裡接得住,不過由他躺在腿上,臉朝內埋進她小腹處裙紗,埋了又埋,仿佛這樣便能將俗世塵埃拋諸腦後。

“睡吧。睡一會兒。”

她撫著他仍濕潤的發,輕聲安慰。車過青山,她淺淺哼唱。

不曉得哼的什麼調,她原不大會唱曲,有了朝朝之後,哄睡時胡亂哼,儘都信口來,此刻亦然。

卻沉沉落入顧星朗心腦,叫他平靜,漸漸真失了意識。

阮雪音沒有因此停。

她有些想念女兒,望著對麵車窗挪不出手去開,隻好腦中勾畫外頭月光,和月光之下靜默的,連綿的山野。

這不成曲的小調,仿佛便能隨腦中勾畫的月光和山野,飄去大風堡,飄進朝朝的夢。

顧星朗是被抬進的石屋。

他從來撐得住,任何時候緊著風度,這晚車都停了,阮雪音已在耳邊喚了數聲,卻是醒不過來,隻能讓人抬。

是真的醒不來,也是不想醒。

她一力將他收拾乾淨,又命人抬他上床榻,用被子裹好。稍晚些自己也鑽進去,重抱他入懷,柔聲說了會兒話。

他自是聽不見的,身子卻慢慢鬆弛下來。

後半夜他睡得不踏實,口中有詞,嘟嘟囔囔不分明。果然發起熱來,數度踢被子,都讓阮雪音製住。

天亮之前方消停,阮雪音亦覺力竭,兩人沉沉睡去。

近午時才醒。

她先醒,一摸懷裡的人,熱已儘退。想起身去張羅他飯食,動不得,方發現他兩手亦環著她的腰,竟是這樣互相禁錮著睡了一夜。

伸手去掰吧,這人病中倒有蠻力。她仗著他一時半會兒不會醒,發力再掰,卻將人弄醒了。

“彆走。”他聲小得很,頭埋在她頸間,有些虛浮。

“不走。”阮雪音柔聲答,“我去看看他們備飯了沒。”

一夜了,也該問問河穀那頭情形,但這句會加重他病勢,她沒說。

“彆去。我不吃。”

“傻瓜。不吃,病就好不了,病好不了,就回不了霽都。”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這裡。你讓他們去吧。我送給他們。我不要了。”

旁人未必懂他這些話,未必懂他為何這樣說,阮雪音卻是自景弘六年認識他起,便明白他是怎樣的人,明白他此生若不為君王,會是怎樣另一番光景。

“那也不是現在送。”她心中酸楚,因姿勢沒法看他的臉,卻能摸到,輕輕地撫,“咱們先回去,坐在家裡,以主人之慷慨,再論送不送。你忘了你的子民麼?他們都在等你。”

顧星朗有片刻全然深靜。

叫阮雪音以為他又睡著了。

“他們沒有。換一個人坐去那位置,或者換成一群,對他們而言並無分彆。”再聽見聲,更加虛弱。

“當然有。百姓們不傻。你好不好,為他們做過什麼,治理出了一個怎樣的國家,他們看得見,會分辨。他們會等你的,他們對你已經有敬有情了。”

“才沒有。”不僅虛弱,還故意胡攪蠻纏。

“你太累了,才會說這些喪氣話。現在放開我,我拿點水來給你喝。水總要喝的,是不是?”

午時三刻,顧星朗乖乖靠坐在床頭,已經喝完了水,正張著嘴一口一口咽阮雪音喂到嘴邊的粥。

“虧得是殿下來了。”屋外暗衛對阿香低道,“否則誰治得了主上?非把人急瘋了不可。”

阿香出身寒門,入了軍營跟著顧淳風上戰場,原已覺得不可思議,全然打破了十幾年對世事的認知。

昨日到這會兒,快十個時辰了,她仍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該說知其然卻不知所以然,許多對話往來,聽不懂,天子往複渡河,看不明,那蔽日的黑暗和血色河流中死生一線,就更叫她如墜噩夢,至今心驚肉跳。

“敢問大人,”

“我不是大人。”

“那,那敢問大哥,”

暗衛笑了。他影子般追隨主君多年,幾不與人往來,麵對小姑娘原該笨拙,或冷漠,偏眼前這小姑娘比他更笨拙,反叫人鬆弛,有了對話的興致。

“你問。”

阿香本有些懼,這些暗衛與軍兵可不同,臉更臭、手更狠,若非相處了兩三日,萬不敢亂問。

“咱們,我是說君上,何時會擺駕回霽都?”

暗衛難得揚起的嘴角凝佇,收回,望一望六月裡茫茫青山,“快了吧。時局不等人。”

屋內阮雪音也覺時局不等人,喂完飯,給病人淨了臉,坐回床邊剛要說。

“是我太冥頑不靈了麼。”顧星朗又有些出神。

“這事討論過了。”阮雪音柔聲,“已有結論,不要回頭。”

“我錯了麼。”

“是他們錯。”

顧星朗閉上眼。

阮雪音忽覺得不是這兩個月,也不是這兩年,是十年的辛苦疲憊在這一日夜爆發了。

世上又哪裡有撐一世而不歇的人呢。總會繃得弦斷,然後修複,重新接上。

而他太聰明,事事在心、力求無疏漏,也就難免比慕容峋等人更累,累得多。

她傾身過去又抱住他,“好了。好了。”不知能說什麼或不必再說的時候,擁抱,最最管用,這是她下山五年修得的真知。

顧星朗在她懷裡一歪又是半炷香。

直到一名將官進屋稟報,道昨夜處理敵方殘餘,尤其瑜夫人從霽都帶來的幾名死士,很費了些功夫,好在不辱使命,隻是又折了些人手;

黎鴻漸確認已死,今晨掩埋;

薛戰竟在一處洞穴中,被捆了手腳,據說是臨到關頭不願動手,被其身邊一眾親信綁的——這些人自他入禁軍營便追隨,實是遵其父薛敞之命常年並肩、順帶保護。

“難說薛戰,也是最後才知。”阮雪音輕聲,“而他身邊這些人,聽命於其父。”

顧星朗沒有接話。

半晌隻輕聲道:“把三哥請過來吧。帶上晚苓。”

寥寥幾人馭馬來,自比車行快,到時黃昏剛至,顧星磊和紀晚苓進屋,便見顧星朗還靠在床頭。

懨懨地,神情有些茫然,不太像他。

顧星磊心頭一緊,以為是昨日受了傷、正嚴重,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搖頭。便聽顧星朗開口:

“其實最想見老師。罷了。”若說他還有想不通,便是為紀桓,但阮雪音說得對,有些問題,最好一生都不要想通,就放它過去。

“臣女來之前,父親說,請君上保重龍體。”

“還有呢。”他不信他隻說了這句。

紀晚苓默下去。

顧星朗稍稍掙紮,終是沒追,又道:“昨日你渡過血河了。”

“是。”

“覺得如何。”

紀晚苓惶然不知這句問的究竟是什麼,也就不知該怎麼答。

“照實說就行。”

“臣女,險些嘔了。”

“惡心?厭惡?害怕?還是痛惜,覺得慘烈?”

“都有。”

“這不是朕造成的。”

“是。是父親,父親他們——”

“所以無論目的,野心或理想,單論做法和結果,是他們在造亂,在塗炭生靈。”

“是。”

顧星朗還想多說一句,意識到又犯了執念,將之逐開。“你可知我為何來不周山與老師對這局?”

恐怕隻有阮雪音答得上來。

紀晚苓果然被問住,忽覺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他們以君製弊端種種,作為整局起手的理由,造亂的理由,君上便偏不用君王手段製勝。這是我顧氏,作為天下之主的本事,和底氣。”卻被更不可能答上來的顧星磊,兩句話,精準地答出來。

十幾個時辰了,顧星朗終於露出笑意。“三哥你跟我回去吧。”

顧星磊也微笑,卻是搖頭,“我答應君上的,定要做到。如此,君上明日動身也放心些。”

顧星朗稍默。“一起吃頓飯。我,十年沒與三哥共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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