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何似歸心(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1712 字 2個月前

四方桌,四人圍坐,清粥小菜,一個無論如何想不到會發生的場麵。

若顧星磊不“死”,此時君臣會易。

若在位的是他,阮雪音可能都不會被送來霽都。

命運的輪盤被倒回去旋轉,反思追溯,方知今日種種,皆是因果。

阮雪音和紀晚苓默契不言,大半個時辰都兄弟兩個在說。

少時趣事,有些紀晚苓知道,跟著笑;阮雪音都沒怎麼聽過,興致盎然。

然後顧星朗講初登大寶那幾年,當然跳過了與紀晚苓的齟齬。

顧星磊又講大風堡東麓的家,十年生涯,其實隻有兩年可講,講到最後一拍腦門兒:“朝朝還在那裡,你們可彆忘了。”

公主乳名自是紀晚苓告訴他的。而身為父母,哪裡會忘,顧星朗和阮雪音隻有慚愧。

星夜山寂,四人出石屋,兩兩一起,最後話彆。

“出霽都前我找過寧王,半真半假對他做了承諾。”動機有詐,但彼時的確心意決,“如今是不能,也不必兌現了。還請殿下,若方便,代為致歉。”

阮雪音不知顧星延彼時反應,但以他扭頭便囑淳風跟蹤紀晚苓的做法看,多也是半真半假地應承了。

又哪裡需要致歉呢。相互搭戲,彼此擺對方一道而已。

個中誤會就更不必澄清,不必傷紀晚苓的自尊,更不該戳顧星延的隱秘。

更遠草甸上,兄弟二人的背影同樣頎長,月光下,同樣好看。

她們並肩而立就那麼看著,都覺難得,心下唏噓,不知再見此景是何年,不知,還有沒有那樣一年。

許久顧星磊回身,朝紀晚苓招手。

然後十人衛隊護送——於紀晚苓而言是押送,往天河穀地去。

阮雪音和顧星朗站在原地眺,四下寂無人了,仍是不回屋。

顧星磊馭馬的感覺已找回來不少,此刻擁紀晚苓在身前,沐著山風聽蹄聲踢踏,頗覺心寬。

“不知我兄長在霽都——”

“彆想了。”

“他若敗——”

“你跟著你父親,也就走到這裡了。剩下的,管不著,聽天由命。”

紀晚苓不作聲了。

“累了吧。靠著我歇會兒。”

她心緒與來時又不同,兒女情長在平寧時至烈,飄搖時,原來真的分量不足。

以至於她沒因顧星磊這話羞赧或怦然,仍是坐得筆直,沉默望遠山。

他便分出一隻手攬了她腰,稍用力,讓她側傾。

“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在,前路,一起便是。”

下一日剛破曉,天子攜暗衛並兵士三十人,出不周山東歸。

被押解同行的本隻夏杳嫋一人,薛戰歸來,又多一個——顧星朗本無意押他,是薛戰自請,定要這樣回霽都。

阮雪音昨晚便拿了些瓶瓶罐罐給顧星磊,讓轉交沈疾,今日臨出發了,仍不放心,猶豫再三,央顧星朗繞個路。

顧星朗其實也掛心沈疾傷勢,卻實在不想見那片河穀,命行至附近,又吩咐將人接過來。

竟是四名護衛抬著來的。

沈疾小半生戎馬,從沒這樣過,坐在那木椅上渾身不自在,看到君上皇後時差點兒沒滾下來。

“好好呆著。這副樣子誰要你行禮。”

顧星朗精神好了些,臉上仍有病色,看一眼那木椅雖粗糙,倒很實用,前後各伸出來兩根短杆,方便人抬。

像是為他這樣的傷員現打的。

沈疾察覺,更不自在,“回君上,這木椅,是太子,太子做的。”坐著麵君王,座駕還是曾經的儲君所製,能自在才怪。

顧星朗看向阮雪音,一臉“三哥竟這樣本事了?”

阮雪音亦不知顧星磊這十年除了務農,竟磨礪出手藝、成了巨匠,一聳肩表示不清楚,心內卻感歎真金果然不怕埋,總能生光。

“皇後擔憂你得很,非要再來瞧瞧。”

明明你自己也是。阮雪音曉得男人間講不出這些話,已是過去為沈疾搭脈。

前日便親自醫治照料過,沈疾仍不習慣在顧星朗眼皮子底下碰到阮雪音哪怕三根手指頭,想縮,不敢,心中掙紮,臉上便也猙獰起來。

“無妨。”顧星朗還不知道他,淡淡又道。

阮雪音遂摸額頭、探眼皮,再詳問各處症狀,隻差當場扒開衣裳檢視。都完成了,細細囑咐,從藥箱裡再翻出三個瓷瓶,往他懷裡一塞,“可記得住?”

沈疾點頭,趕緊回憶一番,尷尬搖頭。

顧星朗便親動禦筆寫了給他。

“君上放心,臣定不負——”

“行了。”顧星朗打斷,“接下來幾十日,須尤其看緊,若一切順利,會有大批人手前來常駐,供你與太子差遣。”

沈疾稍怔,即反應過來“一切順利”的意思,沉聲答是。

天子車隊徹底出發,行過茫茫青山,沐著長河耀日,仿佛那一日黃昏的天地至暗從未發生過。

到西境頗須時日,到了西境走南還是走北,也須充分考量:

走南是入祁。但祁西情形複雜,究竟是阮仲勝了重立其國,還是阮墨兮以蔚後身份擴張了疆土,暫時不明,且得看蒼梧局勢走到了怎樣地步。

走南便是入蔚。照理無論祁西和蒼梧的情形如何,蔚西乃無爭之地,且幾方兵力都在增援國都和戰地,選這邊,反而穩妥。

而朝朝所在的大風堡東麓,處於接近祁國舊西境的中間地段。要接女兒,無論走南走北,路程都差不多。

所以依據還是實時的形勢。偏顧星朗這頭奏報,五日才一來,人在路上,難免收得更慢些,還可能漏收。

阮雪音問明負責傳信的暗樁所在,遣了粉鳥出馬。

逼近西境的前一日,鳥兒歸來,卷得皺巴巴的字條上,赫然寫著阮仲在新區遭遇所領隊伍中的蔚軍襲擊,好在從前的崟軍忠心不改,雙方激戰一日夜,以阮仲的勝利了局。

至於他有沒有回到舊宮,光複崟國,信裡沒說,約莫傳出時還無定論。

“走南吧。”阮雪音道。

這趟路顧星朗全程躺著,不敢再將頭枕她腿間,怕阻她氣血循環、不利小腿傷勢,隻以頭頂挨著她裙紗,方便時時親近,此時便正嗅其香。“他的人馬再少,總多過咱們。軍備不夠,百姓來湊,咱們——”

“百姓未見得幫他不幫你。”

“他是崟人,我是祁人。”

“他做他們的國君隻月餘,你做他們的國君逾兩年。”

顧星朗輕嗤,“有句話怎麼說的,血濃於水。”

阮雪音默了默,“走北畢竟是蔚境。而新區現下,其實是一盤散沙,他有沒有重立崟國尚未可知,便立了,定還在整頓,空殼而已。”

兩人都默契不提阮仲的名字。

“且新區挨著舊西境,咱們若能長驅直逼鎖寧,要用兵馬,也容易些。”舊西境怕也不剩多少兵馬了。阮雪音雖這麼說,心中並不樂觀。

顧星朗這幾日十分懈怠,這般應對了兩句已是不想再談。

阮雪音摸摸他臉,又順撫他發絲,“那就定了?我幫你傳令下去?”

車裡沒聲。

“他那些擁躉,”半晌方有反應,“能這樣養私兵、搭局麵、伺機而動,都非等閒之輩。”

指此番受阮墨兮號召的整個崟國舊勢力。

“你認為,若走南,我們根本進不了西境?”

顧星朗又往她裙紗間一埋,“我去了極西之地的傳言,在不周山了局之前是手段,如今,卻成了殺機。”

阮雪音沉吟片刻,仍是道:“咱們走南。”

顧星朗終於因她堅持撐起身,一手跨過去放在那側座椅上,也就將她環在他包圍圈,“又想親自與他談判?”

他本就心緒差,她避著觸逆鱗,“他同競庭歌北上之前,我,和他相處得不少,就是每日診治——”

“開方煎藥而已,需要日日去?”

阮雪音輕輕吞咽,擺正神色,“要紮針。”

那是醫者模樣,冷靜而至於漠然,顧星朗卻沒法忽略話的內容,“紮哪裡。”

“後背。”

顧星朗也是被她紮過後背的。

當即有畫麵。

“你放心——”

“你知不知道這對一個男人而言,尤其他,是怎樣誘惑。”他再次打斷,湊近了,盯著她因近來消瘦而越發清晰精致的眉眼,“我若是他,管得住手腳也管不住心。”

阮雪音垂睫避開他壓迫,語氣卻堅定,“藥石之法,遠遠不夠,我是醫者,自有該遵的德行和分寸。”

就著咫尺之距顧星朗又看了她半刻。“有效麼?”

“嗯。”

他閉眼一瞬,“真希望你沒有救錯他。”

“我就是這個意思。”見他饒過了此題,阮雪音忙轉,“我後來複盤,最可能惹他轉變心意的,是在槐府與佟鈞見那一麵。但這種轉變來得太急,是人在麵臨突發選項時的衝動反應,以更早時候我在小院初見他的觀瞻,他,是真的丟了火種。”

“你的意思,還能勸他再放棄一次?”顧星朗神色淡淡。

“也許都不需要我勸。新區經過這樣的鏖戰,三國相爭,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難以立時重建,他是會審時度勢的人,心知自己不過是被阮墨兮臨時拉入的傀儡——”

“就是因知道,才將計就計抓住機會重燃自己的火種——”

“他的毒還沒解。依然是將死之人。”阮雪音柔聲,“己身之垂危,家國之飄搖,他一定都清楚。他確不是那種罔顧大局隻逞一時之快的莽夫,他對複國,興許真沒有那樣強的熱望。”

“那他何必跟競庭歌走,何必在那頭幫忙排兵布陣,最後帶軍隊南下收勝局?”

阮雪音想過某種可能。

卻也覺荒謬,始終沒說。

“拋開對他的判斷,隻論方才所列其他緣故,”她定看他,“走南更佳,請君上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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