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章 一箸深恩(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43 字 2個月前

午時三刻,湯麵上桌。

桌還是今晨吃飯的桌,也是那年照歲夜,聖君舉杯祝年輕人們歲月漫長的桌。

此刻擺了九副碗筷,左三副,右三副,上席三副。

左側是顧家三口,右側是慕容家,上席原本窄些,按理不該擺三副——並不真有人會出現在那裡用這頓麵,致意罷了,也便合適。

顧星朗先拿起上席靠左的碗,盛好麵,恭謹放回去。

然後慕容峋拿上席靠右的碗,盛好麵,恭謹放回去。

最後兩人一個捧起上席正中那隻碗,一個挑麵,配合盛好,一起放回去。

左側給落錦,右側給顏衣,中間給老師。

四人端起手中杯,向著上席一敬。

杯中是茶非酒,清亮亮水紋蕩開來。

然後顧星朗若有所思,隔著阮雪音看向女兒,“朝朝也舉個杯罷?能舉麼?”

朝朝似懂非懂,望著四個大人的態勢,小神情十分認真,雙手去抓麵前杯盞。

爹娘們都有些心驚膽戰,生怕灑了或將杯子摔了,然後反應過來茶水是半涼的,忍著沒去幫。

朝朝卻極爭氣,雖晃晃悠悠,到底舉穩了,且沒灑。

四人又去喚阿岩,剛轉目光,尚沒開口呢,發現孩子已將茶杯舉起,與朝朝一樣,神情鄭重之至。

“好孩子。”顧星朗道,“兩位嶽母同老師得見,定覺欣慰。小雪和庭歌在二十五歲這年,是這般光景,她們應該,還算滿意吧?”

最後這句問,他一邊說,看向了慕容峋。

“你很好。我不太行。”是說他退敗南下,丟了君位。

“難說顏姨,希望的是她平安康健、長命百歲。”阮雪音道,“那麼你們此刻,就正合她心願。”

競庭歌今日雖消停,到底沒有徹底丟心誌,道:“難說錦姨希望的,也是你坐看閒雲,而非攪弄時局生死一線。你怎麼不帶著你夫君回?”

慕容峋新得毒解,身上仍乏。且不知是否阮雪音那番餘毒或致殘的話太振聾發聵,他舉杯空中這一會兒,已覺胳膊酸。“那個,先敬完嶽母與老師吧?”

另三人深覺有理,複轉頭向上席,兩個孩子亦跟,六杯茶整齊蕩在盛夏午後的暖風裡。

“敬兩位嶽母十月懷胎,艱難中仍誕下庭歌與雪音,讓她們與我們,有幸相識。”慕容峋道。

“敬老師儘心教養,培育出二位無雙奇女子,分送祁蔚,讓她們與我們,有緣相知。”顧星朗道。

阮雪音和競庭歌是沒話可說的。

更該說千言萬語在心裡,無須開口。

顧星朗和慕容峋對視一眼,總覺還差點什麼。

“世事糾纏,各據一方,情理對錯是非黑白皆有因果,但深恩,該隻歸深恩。”顧星朗又道。

慕容峋點頭,將手中杯舉高一些,“敬深恩。”

四人仰頭,一飲而儘。

兩個孩子眼睜睜看著,反應過來沒跟上,急得趕緊也將杯子往嘴邊送,也想一飲而儘,嚇得娘親們趕忙阻。

好歹沒嗆著,阮雪音和競庭歌一人照管一個,幫扶著杯讓女兒小口喝下些,然後端起碗筷,各自喂麵。

“讓雲璽和阿香來?等你們喂完,自己還怎麼吃,麵是不能放的。”顧星朗道。

競庭歌小口將筷間卷起的麵吹涼,半張嘴示意阿岩張嘴,溫柔地喂,回道:“要歸隱,大小事都得親力親為,哪這麼講究。”

顧星朗笑笑,“也是。”

慕容峋歎氣,“是什麼是。”

“這人啊,生死當前時腦子最清楚,所思所願最真摯;一旦好了傷疤,頃刻便忘了疼,頓覺要緊之事太多,樣樣不能放棄。”顧星朗這般說,低頭吃一口麵,當真昔年味道,叫人胸中熱意湧。

競庭歌複喂阿岩一口麵,笑問:“師姐夫可是在言不周山時心緒?”

顧星朗原在講慕容峋,講完方覺是自身體悟,點點頭。

“師姐夫知世且自知,其實也該放下。便讓他們試一把——新製何如、能否真的開啟嶄新世代,咱們就在山中看著。”競庭歌不再回頭,認真喂孩子,“上官宴提了五年之期,師姐夫,無妨也給紀平五年時間。”

顧星朗埋著頭又吃了兩口。“你的意思,咱們四個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回蓬溪山?”

這話光聽著已叫阮雪音頭大。

競庭歌卻點頭,“五年,到時孩子也大了。若天下沒有變得更好,甚至還不如你們兩個在治時,咱們就重新入局,收拾舊山河。”

這話也認真也玩笑,顧星朗確定她是徹底改策略了。

因為自己和阮雪音改策略了。

“到時你們收蔚,我們收祁?”顧星朗一碗吃完,又去添。

“也可以直接收天下,各憑本事。”阿岩吃飯真是乖,這半會兒已喂完。競庭歌給孩子擦著嘴,閒閒答。

顧星朗笑起來。“可想過此役,你們為何敗得比我們快?”

“師姐夫是要自誇?”競庭歌開始吃自己的麵,“誰都知道,你這兒有兩副腦子,”便瞧阮雪音,“此番若無她運籌於始終,你那幾步棋,一步比一步走得險,隨時會一著不慎滿盤輸。”

顧星朗想拉阮雪音的手,發現她還在張羅女兒,隻好去拈肩側垂落的青絲,“的確。又不止於此。”便看慕容峋,

“你登大寶,憑的是奪嫡,你那些兄弟死的死,瘋的瘋,幽閉的幽閉。”當時隻是幽閉的慕容嶙後來也死在了封亭關,“你一人,便是你整個家族,故在此役對抗中,勢單力薄。”

而顧氏家族,縱經曆了信王謀逆,總還有敏達耿介的寧王與儲君之資的十三皇子、一文一武兩位公主,以及死而複生的先太子——不周山一局,顧星磊的作用其實舉足輕重,有些關竅,並不在那些看似浩蕩的征伐裡。

霽都能撐到今日,是整個顧氏家族之力,當然也可能終究淪陷了。

慕容峋完全聽懂了水下之言,“如此說來,我輸得並不難看。”

“當然。你單騎獨出昭輝門,千軍萬馬中一刀斬了霍驍的腦袋,太生猛了,載入史冊也是過分精彩的一筆,我都羨慕。”

顧星朗誇起人來之情真意切,足叫被誇之人不好意思。慕容峋一咳,“也沒那麼猛。這不逼到那份上了,不衝也沒彆的路了。”

競庭歌於這刻反應顧星朗已收了蒼梧信報,否則不會知道得這般清楚,張了張嘴,終沒問。

顧星朗瞧見了她頓住的手,主動將昨夜所獲消息說一遍。“他是真拿出了百年上官家的實力、與其父共籌的圖景,坐言起行。”

慕容峋一嗤,“理想或欲壑,日久見人心。”

這廂阿岩吃完午飯,晃著兩條小胖腿聽大人們說話,終於坐不住,跳下椅子跑到慕容峋身邊,一瞅他碗裡的麵還滿著,問:“父親不吃麼?”

競庭歌筷子險些掉地上,轉臉看著孩子,“你叫他什麼?”

阿岩一呆,望著娘親雖然溫柔卻畢竟有些厲害的臉,不敢答話,慌看顧星朗。

“剛在廚房我教的。”顧星朗道,“這麼嚴肅做什麼,嚇著孩子。”

-阿岩知道父親的意思嗎?

日光明耀裡他問。

阿岩搖頭。

-和爹爹是一個意思。

阿岩麵露疑惑。

-爹爹是養阿岩的爹爹,父親是生阿岩的父親。阿岩的模樣就有些像父親。

彼時他那般說,去看慕容峋,阿岩也跟著看。

像麼?孩子約莫明白“像”的意思,卻並不會判彆,以至於當時沒瞧出來,此刻又繼續瞧。

慕容峋依然僵直不敢動。

“像嗎?”顧星朗深覺這畫麵可愛,又問。

阿岩觀察許久。

忽抿嘴笑了,轉臉對顧星朗點頭,又依著慕容峋,有意與他的臉挨近,問競庭歌:“娘親,像嗎?”

競庭歌梗在當場好一陣。“比較像我。”

為這話,慕容峋飯後立廊下仍在笑。

“這點兒出息。”顧星朗嘲他。

“你彆說,”慕容峋不生氣,“我真願意這麼過,舒心,於她身體也有益。隻一點,窮啊,不若在宮裡,能予她們錦衣玉食。”

“錢是可以賺的。”顧星朗望著屋頂玫瑰微笑。

慕容峋頗受提點,“那走?”

顧星朗收起笑意,“你還沒明白我方才為何問那句話。”

“哪句?”

“為何你們會先敗。我的兄弟姐妹正為我、為我族社稷赴湯蹈火,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回去決出勝負,給他們以交代,再定去留。”

“舍不得君位就舍不得君位,借口那麼多。”孩子們午睡,競庭歌得以脫身,與阮雪音一齊走來,邊走邊說,最後立定廊下也賞起了玫瑰。

一排四人,芝蘭玉樹,畫麵很是好看。阮雪音和競庭歌都隻很少的頭發挽了很鬆的髻,餘下皆瀑布般垂著,偶被午後風帶起,看背影還如十幾歲的小姑娘。

“我若是你,曆經這十年浮沉,坐在那位子上夙興夜寐、勝多敗少,到今日,便沒法放手了。”競庭歌將話說完。

她說得對。阮雪音心想。顧星朗在這條路上走了太久,遠久過慕容峋,且起勢、經過都不同,放手的分量也就比對方更重。理想和欲壑在他這裡,已經長成了同一棵大樹。

“的確。”極罕見地,她在顧星朗應答之前先開口,“時至今日,不能放手。我會助他逐鹿天下,一統青川。”

這是場間幾個人,這麼多年來,頭回聽阮雪音說得這樣明確。

以至於三人同時轉頭,卻見她仍隻淡著眸仰看屋頂上的花,神情如昔,與那句話之鏗鏘全不相符。

但三人都知,這才是真正有定之辭。世間的決心,往往藏於深水之下。

而白國名存實亡,隻差一場儀式;崟國光複未成,又有阮仲相幫——逐鹿天下的意思,是鬥蔚。

“那就先讓上官宴出局。鬥他並不比鬥我們更輕鬆。”競庭歌道。

更難吧。以顧星朗與那人厚誼。

阮雪音微點頭,“你們倆先回山裡將養,我們擺平上官宴,然後慕容再出山收社稷,是這個意思麼?”

競庭歌歎氣向顧星朗,“從前呢,彼此算到然後默默改策,遊戲還能玩兒下去;如今是,當場推演,相互拆台,玩兒不下去了啊。”

顧星朗也覺無趣,破罐破摔道:“總之我們要回霽都了,你欲借我拿下上官宴的法子已行不通。要麼,真去蓬溪山等五年,見機行事;要麼,即刻返蒼梧,一決高下。”稍頓,誠摯向競庭歌,

“但你知道的,所謂時移世易,再五年,可能是新時運,也可能是徹底失勢。此番我若能勝,會花至少五年恢複、壯大本國,並不會急著向上官宴叫陣。你若選擇等,風險大過速戰速決。慕容氏,很可能就自此離場了。”

北國盛夏的午後,長風稀釋燥熱。屋頂玫瑰因是此鎮重寶,每隔半個時辰就有人上去養護。此刻便又有小個子的工匠在屋瓦間穿梭,手中器具齊備,一盆盆查驗。

“容我和小雪說兩句話吧。”競庭歌輕聲。

顧星朗和慕容峋一起離開。

“那年照歲夜,你許了什麼願?”

“淳風說講出來就不靈了。”

“把那丫頭給忘了。了不起啊,做了女將軍,成了兄長的臂膀。顧星朗娶你,真是太賺了。”

兩句話乍聽不相關,細想卻是一脈——若說顧星朗是將自身與周邊該用之人的才能都儘其用,那麼阮雪音便將那些不該用之人的才能,也通通開掘、推動,讓顧星朗的勢與勝算,成倍增加。

“慕容其實更賺。”

競庭歌沒接這話,許久道:“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麼,小雪。”

換個人定會誤解這句,以為在說勝負:顧星朗決定回霽都、不再蹚蒼梧的渾水,除了避開陷阱,實也是逼他們與上官宴拿出結果。那於蔚國而言,自又是一場動亂。

這當然是謀略上的事實,但競庭歌另有所指。

阮雪音聽懂了,很快答:“我覺得是。”——此時離場,還有改變結局的可能,繼續往下走,應不會再有回旋餘地了。

定要輸贏生死。

“好奇怪啊。說得好像我們知道結局似的。你知道麼?夢見過麼?”

“沒有。那年冬天之後再沒有過。所以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與那天命之說一樣,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競庭歌點點頭,“夏杳嫋給我們吧。你們也用不上了。”

“好。”

“每年都道彆,每年都以為要永彆,總是又見。”

花匠做完了新一輪工,坐在玫瑰旁邊曬太陽,實則悄悄在看下頭兩位貴人,小心翼翼地好奇。

競庭歌衝他招招手。

嚇得那人險些摔下來。

“所以這次也要好好道彆。”阮雪音說,“這樣就不會永彆,定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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