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一章 各顯神通(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55 字 2個月前

北境戰事分明已熄,顧星朗這是借著時間差與消息未同步,明晃晃將已靠不住的整個屯騎營支走。

支走,也是另一種保全——成王敗寇,待他贏了紀平,再召這些烏合之眾回來認錯,給機會改過自新、繼續效命罷了。

阮雪音盤算完顧星朗的盤算,忽反應紀平也許知道北境的真實情形。

“君上,請!”便聽彭望道,人已站起。

顧星朗蹙眉,“彭卿何意?”

“屬下這便回屯騎營整軍,一個時辰後出發,總歸要先入城,正好護送君上。”

禁軍四營皆在城北,要回營、先入城,沒毛病。

“彭將軍可是犯糊塗了?霽都三城門,勿幕門專供軍用,故才建在北邊。將軍既已出城,還回城道上跑馬擾民作甚?且施展不開,平白耽誤時辰。”顧星朗語聲平平,卻是不容置疑,

“直接從這裡去勿幕門吧,傳令你的兵士們,速速拔營。”

彭望到此刻方反應自己不過是屯騎營的副將,而主將薛戰就在場間。

“敢問君上——”

“薛戰駐軍祁西,連續征戰,既歸來,得好好歇上一歇了。這是朕的承諾。”顧星朗知道他要問什麼。

彭望再無問題,有也不敢再問,領命率兵士們折身,朝著東北方向的勿幕門去。

“準備好了麼。”顧星朗輕問。

“從無哪一刻如此刻充沛。”阮雪音輕答,“其實我不喜歡準備。我發現自己,全無準備時反而能發揮到最好。”

顧星朗輕笑,“從沒聽過皇後殿下說這麼自矜的話。”

阮雪音也笑,“從前也不是自謙,是沒心思。”

今非昔比了。

“你呢?”顧星朗繼續,是問薛戰。

“從不周山開始就準備好了。”薛戰沉聲答,格外高瘦顯得病歪歪的身形,在盛夏晨光裡如一棵奇異的樹,“不,從屬下十九歲追隨君上起,就準備好了。”

十九歲的薛戰比十四歲的顧星朗個頭高許多吧。阮雪音默默想。

“屬下性子孤僻,又生得不似尋常將領孔武,若無君上,沒有今日。君上信任與良言,畢生不敢忘;同君上之諾,一諾千金。”

阮雪音再次對這些見過十四歲顧星朗的人,心生羨慕,同時因一諾二字想起柴一諾。

不知他可還記得,與顧星朗的千金之諾。

“你們可來過霽都?”顧星朗回頭問。

烏泱泱的民眾如海,定有人是來過的,卻被更多沒來過的人蓋過了回答:

“沒有!”

“從未來過!”

顧星朗大笑,一揮手,“走!跟朕去瞧瞧,大祁都城,咱們的國都!”

亂哄哄的隊伍再次動起來。薛戰開路在前,暗衛們護駕在旁,顧星朗與阮雪音並騎,就這樣駛向覆盎門。

阮雪音沒由來為這情景高興,鬱結的心緒舒展開幾分,然後想起來什麼,回頭大聲道:

“君上歸來,霽都城內的百姓們還不知道!你們幫忙吆喝幾聲可好?”

這般陣勢,一進城百姓們就會知道,哪用吆喝?顧星朗先是一怔,旋即明白她用意,轉頭深深看她:

“從前總覺得我自己便能解決所有問題。如今卻經常有種,沒有你可怎麼辦之感。”

“錯覺。”阮雪音微笑,“沒有我君上依然知道該怎麼辦,君上隻是將依賴放在了我這裡。君上莫要對任何人產生依賴,那會使你脆弱,教你懶惰。”

她一口一個君上,隻為不斷提醒他,最後一戰將至,勿動私情私心。

而顧星朗從未如此刻般想聽她喚他“夫君”,或者“哥哥”,卻當真不是時候。

她反複結論他已不是二十歲時的顧星朗。

其實她又何嘗還是二十歲時的阮雪音呢?

上官宴說她退步了,某程度講,沒錯;但以競庭歌的人生信條論,也可說是進步吧?

城門衛既知君上歸來,既已迎候好半晌,真見隊伍以這般形貌衝進國都,仍是無措,習慣拜下,然後呆在地上,不知該不該攔截後頭洶湧的人潮。

君上無話,再是荒唐自也不能攔。千百人頭攢動在曦光裡,尚還空蕩的主街以迅雷之勢被填充。

“君上歸來!”不知誰依皇後之意喊出聲。

“君上歸來!”

“君上歸來!”

然後一呼百應,升騰擴散,層層疊疊傳進三百年國都內每一扇門與窗。

有早起的人站在廊下,聽見響動,遙遙瞥見素衣的主君,怔愣片刻,下意識便跟著喊起來。

推窗聲、開門聲你方唱罷我登場。

更多喊聲隨門窗聲起,從主街兩旁,到主街四麵八方的巷陌,一圈圈如漣漪越蕩越大,看見、沒看見天子的百姓紛紛加入,是群情,是信仰,是隔空相告普天同慶。

紀平沒想到吧。阮雪音胸中生熱意,腦子被震得有些發懵。祁君陛下得民心是青川共識,能到如此地步,卻該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一個全然赤心的君主,終於也得到了他的子民,全然赤心的回報。從前她問老師許多話,老師有時會條分縷析地答,有時卻隻一句:

時間看得見。

時間看得見。她心內重複。時間看見了顧星朗,這天下,沒有辜負他。

咫尺之距又似十分遙遠的皇宮內,許多人也聽見了響動。

顧星漠昏沉沉睜眼,開口聲啞得厲害:“九哥回來了嗎?”

他其實聽不清,這句問也是每日例行。

每次百裡都神傷得想落淚:“還沒有。殿下歇息吧。”

今日不同了。百裡貼在寢殿門邊,聽了又聽,跑回床邊險些摔倒:“回來了!喊的是君上歸來!殿下!”

顧星漠蒼白臉上浮起笑容,裝病太久,真裝出了病,又或者一飲一食皆被塞了玄機呢?不重要。他撐起半邊身子,指著門:

“去,告訴姐姐——”

百裡哭起來:“殿下糊塗了,重兵把守,小人哪裡離得開歲羽軒呢?咱們都多少天沒有公主的消息了!”

顧星漠半邊身子落回床榻,笑得更開懷,“是我糊塗了。無妨。你能聽見,她也能。”

歲羽軒的西南方,數裡之外靈華殿,淳風正蹲在荷花玉蘭下給秋千換繩。

這秋千是阿姌做的,第一根繩也便是阿姌紮的,後來年久斷裂,由阿憶換的第二根。

如今阿憶也不在了,這根斷了,須換第三根,她隻能自己上——宮中僅剩的兩名小婢是爭先恐後要動手的,她沒答應。

這根繩也來得不易。宮人隻剩兩個,武器包括繩索在內早就被收得一件不剩——為防她這能上天入地的女將軍耍花招。

穀/span但秋千繩斷了,而秋千是她在靈華殿唯一可供消遣的玩意兒,遂命人向紀平傳話:

要想人不鬨事,總得答應點什麼,趕儘殺絕會將人逼急的。

不得不說她雖不知紀平策略,卻深諳姐夫的脾性。而紀平最終答應了給條繩子,一因她這句話,二因,他知道靈華殿那個秋千的來曆。

顧淳風結好了繩,各處緊了緊,確保穩當,便要爬樹去掛。

在這時候聽見了響動。

嗡嗡地,像是騷亂。

如此形勢,不管什麼事,騷亂比安靜強啊。淳風心中一喜,不顯露,轉頭問婢子:“外頭在喊什麼?”

婢子也沒聽清,膽子又小不敢出門去聽,會被外頭禁衛嗬斥阻攔,原地絞手。

淳風便自己往大門去,被另一名小婢拉住:“殿下,殿下!咱們出不得門的!”

顧淳風其實不明白紀平都已做到這份上了,為何不直接殺了他們,但既然不殺,她也便不會因出了這扇門就死。

更何況她根本沒打算出門。“就在門邊。不出去。”她平靜道。

婢子隻得撒手。

顧淳風半躬身,耳貼門縫。

一開始難分辨,漸漸越來越清晰。

入局太久,她也成了多疑之人,剛分辨出來時的反應竟是不信。九哥歸朝會這麼大動靜?有必要麼?

然後她反應,這很可能是喊給他們聽的——自己、小漠、七哥,甚至還有長姐和紀齊——他們所有人的現況都不被知曉,且彼此不知曉,隻有這樣震天動地的吆喝足以傳達:

他回來了,可以準備裡應外合了。

淳風嘴角浮起微笑,很快斂住,折返回荷花玉蘭下,招呼婢子們協助她掛秋千。

婢子們此刻也聽清了外頭喊聲,一邊幫忙,小心問:“殿下,君上真的回來了嗎?”

“誰知道呢。”淳風已經上了樹,正認真結繩。

登高後,視野變得開闊。但極目所見也隻是整個皇宮圖景,最遠可至明光台,並不能看到城中畫麵。

嫂嫂也回來了麼?她忍不住想。這般玲瓏心思,明晃晃地傳話,是她的主意吧。

夏令正當時,大朵的荷花玉蘭已然盛放,香氣鑽鼻。淳風瑩潤的臉掩映在綠樹白花間,再次展開微笑——對嫂嫂的想念和期盼竟然超過了九哥呢。

阮雪音騎行高馬上,不斷評估喊聲與熱忱所能波及的範圍,想著淳風若在宮裡,應當聽到了。

宮中能聽到,相府、驃騎將軍府等各大要員府邸,以至於寧王的居所,便都能聽到。

相府之內,顧淳月被困映島已經許多日子。

剛開始她以絕食逼紀平就範,他卻始終不出現,隻讓送飯的人帶話:

小少爺在宮中,一切安好。

紀宸仍居重華殿,自五月十五隨娘親入宮,就沒再挪動。【1】

後來淳月“失蹤”,紀平也是借著照料幼子之由,頻繁出入內宮,方得今日局麵。

這句帶話原是給顧淳月一個進食的理由,讓她為孩子保重自身,聽在當事人耳中,卻全是脅迫。她不得不開始吃飯,漸漸也想明白了:

若她不打算因局麵兩難而逃避,或者乾脆一死了之,那就得好好活著——打不倒人的絕望,終於還是要變之為希望。

能否兩全,她要留著命試一試。

映島在相府最深處,也就是整座府邸中距外街最遠的地方。今日她如常在臥房,被盛夏的高樹與鳥鳴包圍,什麼也沒聽見。

卻在絕不會有人來的這個時辰,聽見了叩窗聲。

她警惕站起,迅速移去窗下。

“大嫂。”

紀齊。隻有氣聲沒有音色,但她絕對聽不錯。

“窗戶鎖上了。”她氣聲回。

“我正在弄。”極低的被刻意壓製的搗鼓聲細碎碎傳來。

淳月緊張得秀眉深蹙,“你這樣會被發現,很快。”

“大嫂會水麼?”紀齊卻牛頭不對馬嘴。

淳月素來是拎得清的機敏之人,很快答:“不會。”

外頭默了默。“那待會兒要麻煩嫂嫂,儘力憋氣,能憋多久是多久。”

淳月忽就有些明白了紀齊是怎麼來的映島。

這家中處處被府衛把守,條條都是死路,卻還有一條活路——水渠。

曲水繞相府,過飲香榭經廊橋,最後流入映島,是連顧星朗都讚歎的庭院置景。水流引自城中水域,便是天長節或照歲放煙火時,人們最喜聚集的那處闊台下明水。【2】

紀平怎會出這種紕漏?百密一疏?還是篤定這個弟弟為了家族不可能幫她?

她不知紀齊一直被囚在地下密室,才會覺得是紀平出了紕漏。

直到窗鎖被打開的哢噠聲輕巧地傳來,她看見紀齊的手,才再次有了領悟。

那是一雙遍布傷痕、嚴重處已經皮肉缺失的手,隻因才泡過水,血跡被稀釋掉許多,才不那麼鮮紅淋漓。

卻讓傷口與皮肉更加凸顯,日光下觸目驚心。

他整個人也濕漉漉,所站之地已是水漬一片,衣服下緣還在不斷滴水。

“快!”紀齊壓著聲,伸出胳膊。

他握著拳,示意淳月彆碰手,扶著他胳膊借力、然後跨出。

非常之刻不容猶疑,淳月當即行動,什麼也沒問隨紀齊快步踏入曲水,深吸氣,一沒而入。

這園中曲水紀齊看了二十三年,其走向、寬窄,多久經過銀杏和紫丁香,何時到達廊橋與飲香榭,爛熟於胸。

他花費大半月時間徒手挖地道,憑借對家中構造的絕對了解,直朝著最近的水渠所經處挖,終於在昨天夜半,感受到了水流。

他不敢立時挖通,怕流水湧入地下室打草驚蛇。今晨家仆來送飯,他隱約聽見城中異響,並不清晰,仍覺得既生變動,該是“越獄”之機,方展開行動,遊去映島。

淳月失蹤於那個傍晚,就在相府。而當時他與淳風先去映島找過,然後才去的書房,透過窗縫見到兄嫂在室內,小半個時辰後發現兩人都不見了。

而後紀平獨自出現在鳴鑾殿,與寧王共應對城門倒塌、十三殿下險些墜亡的事故。

他無比篤定,淳月一定還在家中,且應該就在,於情於理都最合適的映島。

【1】835儲君

【2】235秋花爛漫時;640盛世煙火(下)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