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五章 滄浪之漪(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256 字 2個月前

顧淳風一心要紀齊出現對質、指認其兄,他真來了,她卻因眼前場麵繼續不下去。

浩瀚人海,認識或不認識長公主、理解或不理解此刻狀況的,都不約而同為這遙遙對視的一男一女凝神。

分明安靜的對視,豔陽下卻蕩出波瀾壯闊的漣漪。

有孩童聲響起在正安門內,是紀宸——早先百裡和靈華殿兩名小婢沒跟著主子出宮,實是奉了十三皇子之命,假傳聖旨,總算將孩子從重華殿抱了來。

紀宸已經三歲,行動敏捷,咬字雖還不十分清楚,已能說許多話。他不喜被除了爹娘以外的人抱,嚷著要自己走,此刻便小小一個人兒氣勢無雙地走在三個大人前麵。

離得遠又隔著群臣,他尚沒瞧見爹娘。

顧淳月和紀平是日日陪伴他長大的,豈會聽不見,第一個音出便知兒子來了。

“不許讓他出來!帶回重華殿!”顧淳月如永夜的眸子忽起巨瀾,厲聲怒喝。

紀宸被莫名其妙帶出來,原是懵的,乍聽見娘親聲音,渾身一震,拔腿便往正安門外跑。

“娘親!娘親!”他許久沒見過娘親了,總問爹爹,爹爹總說娘親有要事在辦,過兩日就回來。

-兩日是幾日啊?兩日怎麼這樣長。

三歲幼子不會數日子更記不住日子,隻覺漫長,仍是日日問。

快了。紀平便答他。明日就回來。

原來這會兒就是明日啊。紀宸心裡想,高興極了,越跑越快。

太安靜了,天地間隻有孩子噠噠噠的腳步聲。顧淳月聽著那聲愈近,悲從中來,一直定看紀平的視線轉開,向著淳風,幾乎乞求地,

“帶她回重華殿,小風。”

孩子是小漠吩咐帶出來的,此刻長姐要她帶回去,顧淳風有些糊塗,一時沒動,眼淚卻落下來——長姐明明沒哭,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哭,她聽見了她心裡的哭聲,沒法不跟著哭。

淳月見淳風這樣子,知道是不中用了,又看阮雪音,一個字都沒說,卻篤定她明白。

阮雪音當然明白。她不想讓兒子看見爹爹亡故,或者,爹娘亡故。

何至於此!阮雪音再次憤怒起來,朝朝生死未卜,宸兒正奔向也許此生最大的噩夢——自己與顧淳月的處境並不相同,心境卻何其相似!

她壓著怒讓淳風去攔宸兒,又吩咐小漠去請寧王,最後自己走到紀平麵前,沉沉道:

“我知道你為了什麼。”

語聲低,不足為第三人聞。紀平因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收回凝望淳月的視線,看了阮雪音片刻,

“殿下當然知道。整個青川都知道了。”

阮雪音搖頭,“他們知道得不全。我還知道一個沒人知道的緣故。”

紀平素知阮雪音明慧遠勝常人,素知她與顧星朗一樣善察人心,卻不知顧星朗靠的是曆練,而阮雪音靠的是天分。“願聞其詳。”

“紀相多年來用心教導君上,在宮裡的時間恐怕遠多過在家裡,也就是說,紀大人少年時,經常見不到爹爹,而見不到爹爹的緣故,是君上。”

紀平沒太懂。

人心的暗河,有大半連自己都不知道。

“同時君上聰慧,天賦卓絕,紀相回到家,經常誇讚吧。他要攜領群臣,又要輔佐君上,自然就沒多少時間分給你;但他依然是很好的父親,會給你方向,更會以身作則,你看他處世,久而久之自然便學會了;可你還是遺憾,甚至對君上嫉妒,生出爭鬥之心,平生夙願,要與他一決勝負。”

阮雪音一口氣說完,始終盯著紀平的臉。

這番猜測從長卷上的字跡而來,從紀平說顧星朗的字也與父親像那句而來。

就是那句。如一滴醍醐,澆透了一片從沒人注意過的暗河。

“我相信其他所有都是緣故。”對方持續不言,阮雪音再道,“但我認為你到此刻仍不肯放棄的緣故,其中之一,最重要的一項,是這個。君上有君上的心魔,你有你的。”

日光太亮,紀平不得不微眯眼盯著眼前女子。

“你說這個,我從沒想過。”半晌他道。

“人是不自知的。越深的心事,越不自知。”

“你呢?”

“我也有。約莫知道,不想深究。”

“卻來深究我的。”

“深究了,若說中了,事情或還有轉機。我說中了麼?”

紀平非常認真想了會兒,“他從來沒誇過我。”

阮雪音如釋重負。“因為你是紀桓的兒子,長子,不需要誇。我從君上、從長姐那裡聽過你打小軼事,一個從小好到大的高門驕子,人人說好,人人欣賞,他何須再誇你呢?不想你自滿吧。”

“沒有人不需要誇。”紀平很淡定,措辭卻暴露了他心緒起伏,“沒有任何一個孩子,不需要父母親的認可,一個男兒,就更需要父親認可。我就經常誇宸兒。我希望他知道,我覺得他很好,作為爹爹,我會永遠支持他、幫助他,讓他成為他最想成為的人。”

“紀相沒有麼?他也是這麼做的吧,他隻是沒說。”

紀平目光變得渺,融進日光裡。“是吧。但我還是想聽他說。他明明會說,他誇君上的時候,滿臉慈愛與得色。”

人這一生,果然都在試圖與幼年和解。阮雪音知道自己是,顧星朗是,競庭歌是,原來紀平也是,無人例外。

“你們父子兩個,何其像。他不給,你也不討要,但凡你願意討要,興許已聽見他誇你了。”

如此劍拔弩張的場麵還能旁若無人交心,唯有阮雪音。顧星朗聽不見兩人在說什麼,單憑她能拖延這許久時間,紀平的時間,已叫人歎為觀止。

“去不周山見他吧,向他討要。帶上妻兒,好好生活,做到你剛才說的,永遠支持、幫助宸兒,讓他成為他想成為的人。你至此刻仍不肯放棄的緣故,除了這個,不過就是認為覆水難收、君上不會罷休——他可以罷休,隻要你肯放手,去不周山永居。”

紀平渺茫的目色收回來些,看著阮雪音淡淡道:“這是你的承諾,還是他的?”

顧星朗沒這麼說過,這是阮雪音的想法。

她一時答不來,紀平笑了,“他不是昔日顧星朗了,你知我知,而且——”

紀宸的聲音沒再響起,腳步聲也早停了,不知淳風用什麼法子勸住了他。

同時寧王的聲音響起來,恭迎君上歸朝。阮雪音回頭看,顧星延臉上哪有病色,稱病當然是為蟄伏。

她心緒複雜,意味深長望著他。

顧星延感覺到了,望過來,阮雪音便趁此機會以餘光掃紀平又掃淳月。

是在暗示什麼?顧星延往策略上想,不得要領,總覺得不該是阮雪音暗示他接下來步驟,又覺那眼神,不是在講策略。

“寧王此番在霽都呆得長,可有將樂兒,接來?”阮雪音無法,隻能開口。

她故意在“樂兒”後麵停了一瞬,目光更深邃。

穀因/span這樣一句問放在這樣的局勢下,太怪了。而阮雪音沒將這個秘密告訴過任何人,包括顧星朗,所以隻有她和寧王能聽懂。

顧星延愣了一刻。

然後如遭雷擊,無法相信阮雪音是在暗示這個,無法相信這個絕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會被知道。

他的臉色從未有過地脹紅又變白。

然後呢?她暗示他這件事,是希望他此刻怎麼做?

“回殿下,沒有。”想不通,不明白,隻能走一步算一步,“青川混戰,國都不寧,不想再將孩子牽扯進來。”

這句答牽動了場間所有父母的心。

身在亂局中,身為棋手與棋子,根本不該誕育孩兒,誕育而護他們不住,是為人爹娘的失職。她儘力讓自己不去想朝朝,繼續道:

“紀平大人攜一眾官員諫新政,寧王可曉得?”

“回殿下的話,不曉得,本王抱病已有時日。”

阮雪音點點頭,複向紀平,“大人要不要向寧王簡述一遍?”

主君都聽過了,哪還有對親王交代的必要?她是在給紀平機會,方才一番交心之後,見到妻子聽到兒子之後,她盼著他能改變主意——再述一遍,把話說圓,收回掣肘主君之諫——縱仍逃不過滿門傾覆,多少能得個保命的由頭。

她這樣做當然也不止是為了淳月和宸兒,更是一如既往、儘全力圓融了局——不起爭鬥,少傷人命,也便能快些找回女兒,給顧星朗和阮仲治病。

這願景過分強烈,以至於她忽略了紀平方才那句被打斷的“而且”。

“其實新政種種,皇後與臣一樣了然。殿下和家妹庭歌自幼在蓬溪山學藝,惢姬大人師出不周山,所傳所授,也都是這些。殿下開女課不也為了這個?臣都聽瑜夫人說了。臣一直以為,殿下與臣,是同路人。”

聽到的卻不是轉圜,而是利刃出鞘。

阮雪音蹙眉。

紀平展開微笑。“或許殿下,會闡述得比臣更好。”

無論阮雪音自己還是顧星朗,其實都想到了這步棋,因為競庭歌在蒼梧已遭受過同樣指控,且被她自己去年在含章殿上的陳詞給救了。

阮雪音卻從未就此題陳過詞。

而紀平在說她借女課之機悄悄籌備“公天下”之謀,乍聽因果,是合理的。

尤其紀晚苓確實教過《禮記》,被阮雪音發現經史子集的課授過多,還命減少一些。卻也是那回,由她親口定了接下來半年讀《禮記》的步驟,還說今年四月要共定講義。【1】

四月她便去了寧安,所以沒及定講義;相關課授卻持續在進行,即使老師們接連出霽都——女課壯大至今,人手充裕,並不會因此停滯。

郭寶心、肖曖、崔怡就一直在。

薛如寄和柴英上個月也已從寧安歸來了。

阮雪音在這一刻徹底意識到,自己和競庭歌的處境並不相同,要危險得多。

“大人既提到競庭歌,想必知道去秋蔚國會試,她在含章殿上的言論。”

紀平不可能不知道,全青川都知道。

“本宮與她同出一門,想法自也一樣。”

“殿下若與她想法一樣,便不會激進如此,短短不到三年間,兩次力推女課,掀起舉國改革,終見成效。殿下分明與臣等同道,已為中宮,更該做新政的領銜之人,臨到關頭,為何退縮?皇後殿下若能爭取這一回,臣相信,君上會聽從良諫。”

“夠了!”正午太熱,顧星朗骨子裡的寒意卻愈盛,強烈的不適摧折他耐心,紀平將矛頭對準阮雪音更耗光了他最後的慈悲,

“紀平謀逆,證據確鑿,依照大祁律例,”

薛戰的刀刃隨這句出鞘,一眾暗衛刀刃亦出鞘,然後長街兩旁起動靜,是射聲營的人。

他們迅速圍至紀平身邊,同樣兵器在手。

“勿要動城北大營了。”顧星朗淡聲,“神機營九萬,其他三營加起來也不過七萬,且未必全幫你,打也白打,枉費人命。就在這裡,就這些人,速戰速決吧。”

他在與紀平商量。

“君上已經輸了。”紀平再次微笑。

渾身不適,顧星朗陷入更沉重的暴躁,“動手!”

“且慢!”人群中終於傳來顧淳月的聲音。

此刻出聲,也不知到底是救誰。

她邁步往兵戈相向的兩方間狹窄的空隙處去,停駐,朝著顧星朗直直拜下,行了個大禮。

眾人都以為她要求情了。

卻見她直起上身,依舊跪著,又向阮雪音一禮,“近來常想起皇後之言,當時無感,如今卻覺字字珠璣。”

阮雪音不知她在說哪一段,從景弘六年自己入宮至今,由少到多,由疏至親,兩人加起來也說了不少的話。

“殿下曾與妾說過的那些,全無虛言麼?”淳月繼續道。

阮雪音越發糊塗,事已至此,虛實真假又如何,能改變什麼、拯救誰呢?“是。”卻仍認真答,蹲下去看著淳月,“雪音曾同長姐說的每句話,都是肺腑之言。”

顧淳月點點頭,再看一眼顧星朗,站起,轉身,走向了紀平。

她遠遠對著他便笑中帶淚,然後惱怒嗔怪,幾步的距離裡麵上悲喜反複變幻。

最後定格在無奈,到了他跟前。

紀平後退一步。

她方才表現實在很像與顧氏訣彆,然後來到自己這側,是做了選擇的意思。

紀平卻不敢信,生平頭一回,他對她生出警惕。

顧淳月看著他後退,裹了裹身上的粗布袍子,“我真選了你,你又不信、不敢接了,是麼?”

“為何?”

是問她為何選他。

“我不想宸兒沒有父親。”

紀平凝她片刻,桀驁在眉目間一閃而過,複歸淡定。“我會贏的。我已經贏了。你若不來,我會贏得更快。月兒,”他仍與她保持距離,“你若真選了我,現在就回相府。回去,等著我。”

【1】786中宮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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