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疾出歲羽軒,在空曠的皇宮內狂奔。
他們不知在匆忙什麼,不知為何不能慢慢走,九哥已經回來了,應該從容才對。
顧淳風懷裡還揣著那方從紀齊懷裡搶出來的帕子。
她以為自己會被搜身,這方帕子會被拿走,卻始終沒有。
說明紀齊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其兄。
怎會呢?他不護家族了麼?
那夜之後她再沒見過他。她不想承認,心裡卻明白此刻匆忙除了為九哥為顧氏,也有些是為了他。
確認他周全就好。要緊時刻保住他性命就好。
她心中默念,正安門已在眼前。顧星漠見她仍不減速,一把將人拉住,沉聲道:
“堂堂公主、黑雲騎的統帥,要這麼瘋婆子似地站去大祁國君身邊?”
他說的是她舉止,淳風卻低頭看自己一身花裡胡哨的宮裙。
有些嫌棄,偏方才情急忘了換戎裝。她勉強整理,又向弟弟確認發髻端正,方肅容斂色,與顧星漠肩並肩,步步朝正安門去。
阮雪音背對著正安門,所以是顧星朗先看見兩人。
他有些緊張,隻怕這短短距離不可信,下一刻就要生變故。
阮雪音瞧見他神情,趕緊回頭,初一刻欣慰,跟著也緊張起來。
二人卻這樣一直走到了正安門下,穿過滿地跪伏的群臣,走來了他們麵前。
在正安門下時姐弟倆便把局麵收進了眼裡,自也瞧見了阮雪音跪在地上。
彼時淳風忙著為嫂嫂也平安歸來高興,顧星漠卻壓著聲道:“過去了彆亂說話。聽嫂嫂怎麼說。”
他們不明情況,卻勢必要配合幫襯;而阮雪音跪著這件事,極不尋常,很可能此刻在引導局麵的,就是她。
那麼他們就得一切行動聽指揮。
“臣妹——”
“臣弟——”
“恭迎君上歸朝!”
兩人先儘禮數。
顧星朗令平身,淳風小漠站起,巴巴望阮雪音。
阮雪音原是要引導的,見他倆一副等著安排的模樣竟是比自己還準備得好,有些哭笑不得,忙收起重逢心緒,肅聲道:
“君上歸來已久,你們倒此刻才至。”語氣神情不乏責怪,“叫本宮平白擔心,還以為,是受了軟禁出了事。”
最後半句她咬得重。
顧星漠心忖連這種話都講出來了,看來是已撕破了臉,且需要明著發難,遂拱手道:“殿下所料不虛,臣弟與姐姐,這些日子都各自被困寢殿,出不得門。”
朝臣們當中該是有人有數、有人沒數,所以這句話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騷動。
“主君不在,你們貴為皇子公主,誰敢關你們?”這是一句明知故問,阮雪音朗聲問。
顧星漠看向紀平,“是臣弟的姐夫,我大祁的,駙馬。”
這也是一句意料之中的答,所以騷動沒有變得更大,反而漸漸變小,在某一刻歸於沉寂。
時至今日許多拉鋸,實在已不必要。阮雪音複扭頭望紀平,“大人還有話說麼?”
“臣無話可說。”紀平回得很快,全不慌張更無半分謀逆被揭的羞惱,一貫的合宜,顯得坦蕩。
“那大人,認罪麼?”
“不認。”
阮雪音回頭看顧星朗。
顧星朗默了片刻,“新政,姐夫隨身帶著麼?”
大概是因小漠剛提了駙馬二字,他忽改了稱謂。
“是。”紀平應,半回身。
便有一名吏部司侍郎也便是他的屬下,雙手捧一摞厚卷上來。
與蒼梧雷火之夜上官宴的那摞不相上下,似乎還更厚,被紀平接過,袍服大袖一揮,厚卷便翻滾著展開在寬闊的主街上。
字朝顧星朗。
“這些日子朝議,臣一直在與諸位同僚議新政,增減修訂,不敢懈怠。”
阮雪音目力好,又離得近,直接便能瞧清楚。字跡來自兩個人,紀桓和紀平,她常年伴顧星朗在禦書房,不止一回看過二人奏章。
驀然就想起上官宴那摞厚卷,也是父子二人共書,如今已傳得天下皆知。
“說起來臣父與上官相國,似乎還切磋商榷過。”紀平道,“所以許多諫議,同上官宴在蒼梧的提法一致。”
顧星朗離得遠,看不清,在這句話音落處躍下馬背,走到長卷前。
父子倆的字跡其實有些像,紀平的更圓融,不若紀桓蒼勁。
“君上的字跡,和臣父也有些像的。”似知道顧星朗在想什麼,紀平又道。
此話原有大不敬之嫌,但舉世皆知顧星朗是紀桓的學生,且為晚輩,字跡上得傳承,情理之中。
換句話說,他們三人的字跡都有相似的神形。阮雪音沒由來想。何止字跡,一個老師教出來的,顧星朗和紀平分明有相似的理想,隻因位置、立場不同,做法也便相悖——本也可以不相悖,是為臣的一方動了徹底變革之心——這心思裡有私欲,有不周山“天命”的煽動和上百年籌謀的騎虎難下,應該,也確有理想。
後世再來看青川這一段舊史,恐怕也不能一口定黑白吧。
紀平在許多關節上分明可以做得更絕而更可能取勝,卻沒有,也是為了給自己給父親給家族,爭一個不那麼叫萬人唾棄的身後名吧。
終究是個讀了半生聖賢書的文人。
阮雪音不知該為此慶幸還是扼腕,豔陽漫皇城中隻聽顧星朗道:
“在邊境時朕與蔚君慕容峋相談,聽聞了一些上官宴的新政,確有許多重合處。”他認認真真在閱,“旁邊的修訂也不錯,比如這條,”
他大聲將其念出,旋即喚:
“杜晟!”
本朝最敢言的諫議大夫忙出列。
“這條是你寫的,想來是你的意見?”
君位上坐了十年,他一眼能辨每段字跡的主人。杜晟稱是,不敢抬頭。
穀酷/span“說說吧。”是讓他詳細闡釋。
主君令豈有不從之理。杜晟雖覺心驚,到底開口作答。
這一起頭便沒了完。
當著來自舉國各郡鎮的百姓,顧星朗照著長卷上字跡一條條問,一個個傳喚,至午時,正安門前近半臣工都出了列。
意味著此事一旦被定為謀逆,這些人,都得死。
阮雪音心下駭然,不確定顧星朗是否打算大開殺戒。
一國朝綱被昭昭然破壞到如此地步,非大開殺戒不足以穩固社稷、重安天下之心吧?
“眾愛卿胸懷天下、夙興夜寐,朕都知道了。”最後一人答完,顧星朗緩緩道,目光落至長卷尾處,“朕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他停下來。
阮雪音已在漫長的問答中讀完了全卷,還讀了兩遍,當然知道那尾處是什麼。
是關於君上至高權力的諫言,是說新政要想真正得以推行,不可由一人、一家定奪,須如新政本身般,群策群力、少服從多。
顧星朗停頓後等了足夠長的時間。
長到懂的人都懂,長到足夠他們思索抉擇。
“眾卿在議新政之前,或者說到此刻,清楚並同意其上每句話,包括最後這段麼?”
阮雪音不覺得那是一句問,而是一個動作,揚起鍘刀的動作。
沒人回答。
日頭移至一天中的最頂,將所有人的影子縮得無限短。
顧星朗耗儘了精力與耐心,這七月天真是奇怪,分明炎熱,骨子裡卻生寒,讓人不舒坦,也便更易暴躁。“不答,朕便當你們默認了——”
“此卷乃父親與臣書寫,臣當然知道。”紀平忽答。
“臣也知道。”肖子懷緊接著道,然後抬高聲量:“心懷赤誠向君上提諫,所諫皆為百姓蒼生,有何不敢認!沉默遮掩,才是心中有鬼!君上賢明仁厚、智冠青川,必能辨是非曲直,必不會迫害忠良!這點決心都無,何談新政,何談更理想家國!”
禦史丞不愧是禦史丞!阮雪音聞言氣急,便要開口奪了他這指黑為白的氣勢,卻沒來得及——
出列的臣工紛紛開口,大聲答:
“臣知道!”
“臣也知道!”
“請君上納諫!”
哪裡是請納諫,分明是逼宮!
“紀平你於國難之時耍儘手段排儘陰謀!”顧淳風忍無可忍,使出渾身力氣怒喝,勉強壓住群臣之聲,
“你要分君上的羹、掣君上之肘,與那句君製殤殤有何差彆,還敢說陷害百姓之事不是你做的!”她自懷中抖出那方帕子,扔在長卷之上,
“你父親在不周山弑君,不周山的黎鴻漸險些殺了十三皇子,這帕子正是黎鴻漸的,就握在我那枉死的婢子手裡!你若一心赤誠,拿著奏章直諫便是,何須在今日之前費儘周折做下許多事!你此刻義正言辭,不過是做給世人看,顯得你自己,全無私心,是大忠臣一個!”
紀平看著那方帕子上清晰的字。
依舊平和道:“公主一心定臣的罪,這帕子,想來是要多少有多少。”
顧淳風多年來早已習慣他這泰山壓頂雲淡風輕的態度,仍是被氣笑了,“你的意思,本殿在汙蔑你?”
紀平不再辯解。
“這帕子可不是我從阿憶手裡拽出來的。”淳風冷笑,“十三皇子與阿憶墜下明光台那晚,宮門前兵士都看到了,你的弟弟紀齊,早於本殿衝到阿憶身邊。這帕子是他拽出來的。他想護你,便將帕子藏了起來,被本殿瞧見,以公主之威迫他交出來的。你敢不敢,叫他過來對質?”
“臣找不到他,許久沒見過了。”紀平淡聲,“殿下若能找到,臣樂得讓他對質。”
顧淳風一怔,明白了。
失蹤的又何止長姐。
她惶然看紀平,又去看顧星朗,想請旨全城搜人,餘光瞥見阮雪音對她搖頭。
沒人會同意花這種無謂的時間,顧星朗不會,紀平也不會。他們都準備好了開戰,此刻不過是,各自為開戰的正義做最後的鋪陳。
淳風不是顧星朗,沒法隻通過眼神就讀懂阮雪音全部的話。
但她能夠意會,更覺惶然,舉目四望,茫茫金色的日色中居然看見了紀齊的臉。
那般相親過的男女,終歸是不同的麼?她依然不確定自己對紀齊的感覺,卻不得不承認此刻所見幻境,是出於對他的擔憂和想念。
那幻境竟真,因為紀齊不僅出現在人群裡,還朝她走過來。
他看著頗狼狽,身上半濕不乾的,像剛從水裡爬出來,被炎夏驕陽一點點烘烤,尚未完全乾燥。
顧淳風不記得他有過這種時候。從沒發生過的事,怎會出現在她腦內幻景裡呢?
下一刻她意識到不對。
不止於她,所有人都看向了紀齊,包括阮雪音,包括顧星朗。
還有紀平。
她疑惑再看紀平,發現他始終平整的神情出現了一道裂隙。
不是為紀齊。以她多年來對這位姐夫的觀瞻,為數不多他露出罕見神情,都隻為一人。
她複轉目光朝紀齊的方向,便在他身側不遠處,也是人群之中,看見了顧淳月。
長姐的發髻都散了,長長如瀑的青絲垂著,也半濕不乾。她身上裹著件寬大的粗布衣袍,隻裙擺露出綾羅錦繡,卻更襯得那張臉如月,不知是否浸過水的緣故,格外白,點明眸黛眉在其間,美得攝人心魄。
那雙素來如月華的眸子此刻光華全無,漆黑如暗夜地,就那麼望著紀平。
終究沒成啊。阮雪音默觀這畫麵,心中哀慟。她該試過,試過一次又一次,勸不住郎君,改不動結局。
場間百姓幾乎不認得長公主,這般裝束就更認不出。顧星朗見淳月始終站在那頭不動,張了張嘴,有些不確定,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給了他一個什麼都不用做的眼神。
誰都不用做什麼,因為顧淳月隻會站在那裡。該說的話她應該說過太多,沒氣力也沒必要再重複。她隻須站在那裡,向紀平最後一次表明立場,最後一次,讓他選擇。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她三歲便認得他,十歲前玩鬨相伴兩小無猜,十歲後有了心思開始避嫌,好幾年忐忑曖昧終於十八歲那年嫁了他。
皇室高門,百裡紅妝,這樣青梅竹馬的故事代代都有,卻並非每對都能修成正果、兒孫滿堂。
此朝此代的大祁長公主夫婦,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受期待的。
終還是要步更多人的後塵,走上無法圓滿的不歸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