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廣慶家很窮,他最好的衣服都是打補丁的,他找不出比巧克力更好的東西回贈給那個女孩,哦,他有個收獲就是,他知道那個女孩叫許曉雯。
他認的字不多,一直以為她叫許小文。
許小文。
許小文。
真像個男孩子的名字,他一邊在心裡默默念,一邊覺得人家父母有文化,不像自己,鎮上有個雜貨店,叫廣達雜貨,雜貨店的隔壁有個裁衣服的店麵叫慶元店麵,都是老板用自己的名字起的店名,侯廣慶的父親也想做老板夢,就把倆老板的名字結合了一下,湊成了侯廣慶的名字。
侯廣慶從雜貨店偷了一個小手串,貝殼做的,很漂亮,他洗了很多遍的手,還是覺得自己的手還黑了怕臟了手串,用紙包了一層又一層,隨後把手串放在口袋裡,一直跑到公立學校的門口。
許小文還沒放學,他就在門口等,一直等到學校大門開了,學生陸陸續續從裡麵出來,他挨個找,很多學生看見他都偏頭在笑,那嘲笑的眼神刺得侯廣慶臉皮發熱,他拘謹地縮著自己的腳,剛剛跑得太急,鞋底硌在石頭上硌了個洞。
那群人的視線像大耳刮子抽在他臉上似的,讓他狼狽地往外跑,他沒遇到許小文,手串也沒有送出去,當天晚上被父親發現了那個包裹在一層又一層紙裡的東西,毫無意外地,他又被打了一頓。
侯廣慶第二天帶著傷跑了出去,他決定要離家出走,做這件事之前,他想再看看許小文,把攥在手心裡磨得都發黑了的貝殼手串送給她。
他不敢太靠近學校門口,隻是離得遠遠的,站在一棵樹下,許小文和幾個女學生一起出來,過了會,她們在路口分道揚鑣,侯廣慶抓住機會衝了過去。
許小文看見他很詫異,侯廣慶磕磕巴巴地把感謝的話說完,又把手心裡攥的貝殼手串送了過去,被打的時候他一直死死攥著手串,沒有發現貝殼已經壞了,更沒發現貝殼上沾了他的血。
許小文接過手串,又仔細看了他一眼,問,“你被誰打的?”
侯廣慶嘿嘿傻笑,“沒有,爬樓梯摔的。”
她說的普通話,很好聽,他隻學了不到一個月普通話,口音很重,在她麵前有些自卑,不好意思再多說話。
“你為什麼不塗藥?”許小文問。
侯廣慶不知道被打傷了還要塗藥這一說法,有些愣愣地看著她。
“你爸媽呢?”許小文看著他臉上的傷口,問,“他們不管你嗎?”
侯廣慶低頭不說話,用腳蹭了蹭腳背,這一下,腳底的洞露了出來,他尷尬無比,恨不得趕緊找個洞鑽進去。
許小文又遞了塊帕子給他,純白乾淨,和她這個人一樣。
侯廣慶看見那張白得跟牛奶一樣的帕子,忽然眼淚就掉了下來。
明明兩個人麵對麵,他卻從心底產生一種自卑,他和眼前的女孩,兩人之間隔著一條河。
哪怕她沒有施舍的意思,他此刻站在這,任由外人看見這幅畫麵,都會以為這是一個窮困的小男生被一個富家大小姐施舍的場景。
難堪。
侯廣慶哭著轉身就跑,破了洞的那隻鞋終於不堪負重地掉在了地上,他停留了片刻,還想把鞋子撿起來,又覺得當著許小文的麵去撿鞋顯得更丟人,於是頭也不回地跑了。
身後許小文喊他,“你的鞋!”
侯廣慶跑到拐彎處,回頭看見許小文撿起他那隻破鞋,臟兮兮的破鞋落在她白皙的手上,那畫麵刺得侯廣慶驀地就停了下來。
“你的鞋壞了。”許小文提著鞋朝他走來,又問,“你有鞋換嗎?”
侯廣慶當然沒有,他站在那自卑得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看著那天使一樣的女孩,伸出手把鞋遞給他說,“跟我來。”
他就傻傻地跟著去了。
鎮上和他們村之間隔著兩千米不到的小路,他每次跑到鎮上都隻覺得新鮮,從沒有此時此刻站在許小文家麵前時如此的自卑。
她家可真漂亮啊。
門口種著花,還有個小柵欄,許小文推門進去,讓侯廣慶在門口等,隨後,她徑直走到廚房邊上一間房門口抬手敲了敲,沒多會一個男生把門打開,看著跟侯廣慶差不多大,侯廣慶隔著距離看見那男生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距離很遠,加上他很自卑,侯廣慶沒敢對視,隻覺得那男生的眉毛皺了一下。
沒多久,許小文提著一雙鞋回來,放在門口,跟侯廣慶說,“你穿看看。”
這雙鞋很新,布鞋,鞋底子都是新的,她就那樣放在門口,跟他說,你穿看看。
很隨意的口吻,把侯廣慶最後的自尊碾壓成齏粉。
這是施舍。
再怎麼否認,這都是施舍,像窮要飯的使勁敲打他家的門,他的父親罵罵咧咧地非但不給開了門還會怒踹對方幾腳。
接受了,他就是窮要飯的。
侯廣慶眼淚掉了下來,十幾歲的小男孩才剛知曉什麼叫自尊心和羞恥心,剛懵懂地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就在一雙破了洞的鞋子麵前暴露自己的自卑與貧賤。
他從來沒穿過新鞋,他多想去穿那雙新鞋啊,可他隻是流著淚不停搖頭,在許小文的喊聲中抱著自己那隻破了洞的鞋跑掉了。
他沒有離家出走,從鎮上跑了半個多小時的路程回到家裡,對著滿屋狼藉和醉醺醺的酒鬼父親,侯廣慶覺得眼前這一幕就是自己未來的縮寫。
他在雜貨店偷電池的時候被人抓了個現行,酒鬼父親給了他一分錢,讓他出來買電池,他把錢花了,買了根冰棍,咂完了又偷偷進去順了一節電池,還沒來得及放進打著補丁的口袋,就被老板抓住了手。
這是鎮上的雜貨店,門口人來人往,老板拿雞毛撣子抽在他身上,邊上都是看戲的人,有的嗤笑有的嘲笑,但沒有一個願意上前幫忙,後來他聽見許小文的聲音,被打出血的眼睛透過烈日灼陽看清了那女孩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綢緞做的小錢包,白淨的袋子,繡著金絲線,漂亮極了。
她付了錢,替他買下那節電池,就放在門口的凳子上,隨後就轉身走了。
侯廣慶捂著臉躺在地上靜靜蜷縮成一團,十幾歲的男孩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麵前,唯一的尊嚴都沒了,隻剩下無儘的羞恥與自卑。
他家裡連幾分錢都少得可憐,她的錢袋子裡卻沉甸甸,全是錢。
大概是這一幕被一群小混混看見了,當天許小文放了學就被人堵在了鎮上的巷口,侯廣慶就跟在她身後,他每天都在鎮子上無所事事瞎晃蕩,不喜歡念書,也不想回家,每天唯一打發時間的事隻剩下了送許小文回家,是他單方麵的送,許小文大概不知道他跟著吧。
那群混混堵在許小文跟前時,侯廣慶第一次變得那樣英勇,他衝過去,二話不說和人廝打在一起,因為他的英雄救美,事態突然就變了,原本那群人隻是想拿錢就走,可衝著侯廣慶這一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於是混混頭子為了羞辱侯廣慶,當著他的麵把許小文給強了。
混亂,糜亂,痛苦,血液,撕扯,扭曲,掙紮,泥土。
許小文被人捂著嘴,眼淚簌簌往下落,她求救的目光一直看向侯廣慶,而後者被人踩在腳下,瞪著一雙發紅的眼睛,他痛苦地哀嚎。
那一晚下了大雨,許小文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侯廣慶哆哆嗦嗦地找地上扯壞的衣服給她穿上,第一次注意到銘牌上寫著許曉雯,不是許小文。
“我會殺了他們,我會殺了他們……”他一直哭著在喊這句話,許曉雯不說話,她渾身抖得厲害,抱著發抖的身體回了家。
當天夜裡,她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