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僅山:“……”
這種事唐玄自然是沒有告訴穆承胤,但穆醫生有一雙獨具慧眼,他能看到真相,即便不需要其他人去補充說明,他也能從細微處觀察到真相。
而上次安僅山衣不解帶無微不至地照顧梁嘉那麼多天,醫院裡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少人不知道他們關係的人都以為兩人是恩愛情侶,唯有穆承胤不予置評。
若說,之前還懷疑,那麼,此刻,就是麵對事實和真相了。
從急診室出來的護士們臉都比較紅,看見候在門口的安僅山時,都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他一眼才離開。
安僅山恍若未覺,直到穆承胤戴著口罩出來,他才迎了上去,“穆醫生,她怎麼樣?還好嗎?呼吸正常了嗎?”
“嗯,穩定下來了,她現在不能動怒,你以後彆惹她吵架。”穆承胤摘了口罩,“還有……”他壓低聲音,“等她徹底康複了再……那什麼。”
安僅山點點頭,臉上罕見露出一點紅。
穆承胤還覺得怪新奇的,盯著看了片刻,才說,“你看著倒挺純情,下手怎麼那麼狠。”
安僅山低頭不說話。
他這個性子就這樣,穆承胤也不覺得有什麼,又囑咐了幾句,表示打完點滴之後,就可以出院了。
安僅山又道了謝。
病房裡,梁嘉醒著,她身上沒穿衣服,隻蓋著一件薄毯,夏天本來就熱,這薄毯又貼身蓋著,熱得她渾身冒汗,卻不能掀開,因為底下沒穿衣服。
她又惱又怒,看見小安子從門外進來時,就忍不住衝他道,“我衣服呢?!我要住酒店,我不想看見你!”
“彆生氣,醫生說了你不能動怒。”安僅山輕聲說,“梁嘉,你養好傷,到時候想打我想罵我,我都不說二話,現在聽我的,彆生氣,好好休息,好不好?”
“我控製不了,我就是生氣!”梁嘉瞪著他,眼裡慢慢蓄了淚,她偏開頭,不想在他麵前哭出來,可心裡的委屈卻鋪天蓋地潮水般洶湧而來。
“彆哭。”他伸手去擦,“是我的錯,我不該動手,我不該那樣對你,我不該,你打我,你罵我,你出氣,你彆哭……好不好?”
他笨拙地安慰著。
梁嘉卻是哭得不行,“你上來就那樣說我,你給我機會解釋了嗎?!我也不知道他來,我早就跟他說分手了,我不想再見到他了,但他找上門想跟我聊聊,說我不見他,他就不走,我隻能讓他進來,我拒絕他了,我不會再接受他,他不同意,想證明我還喜歡他,所以過來親我,我躲開了,隻是碰到了他的臉……”
“對不起……”安僅山抱住她,“對不起……以後我不這樣了,好不好?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先聽你說,好不好?”
梁嘉抽著鼻子,“誰要說給你聽,你神經病啊,你是誰啊,你算什麼啊,你憑什麼啊,你走開啊。”
安僅山低頭吻住她。
“彆哭了,都是我的錯,彆生氣好不好?”他聲音很輕,摩挲在唇齒間。
梁嘉沒了聲音,她翻過身,用毯子蓋住臉,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晚上不住醫院,等點滴掛完,我帶你回家。”
頓了頓,他補充,“我們的家。”
梁嘉渾身都在發抖,她知道這是不對的,可身體裡的驚顫還停留著,唇齒間還留有他的氣息,她應該拒絕的,像對待武宏斌那樣。
可是沒有,她說不出‘不’字。
從他說“我愛你”那一刻開始,她親手築起的圍牆就坍塌了一半。
江栩盯著螞蟻看了很久,她親手掰碎了一塊方糖丟在地上,沒多久就有一群螞蟻過來勤勞搬運,一趟又一趟,黑色的蟻群在陽光下小小地像一條線,稍不注意就能被人一腳踩死,渺小又微弱。
邊上立了一道陰影,江栩沒有動,隻是聽到頭頂傳來男人低醇好聽的聲音,“看什麼這麼專注?”
江栩指著底下的螞蟻說,“我覺得他們應該是一家人,這兩個是爸爸媽媽,這個是哥哥,這是姐姐,還有叔叔嬸嬸,外公外婆……你看他們身上都背著糖,很努力地把糖運回家,因為家裡還有弟弟妹妹在,他們餓了,在等吃的。”
她說話間,忽然抬頭看向立在陽光下的高大身影,“就像你和媽媽,出去總會給我帶吃的,總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
燕廷梟聽出她的話外音,眉頭微蹙,也就沒去計較她把他和董玉華放在一起形容,好似把他當成長輩。
小丫頭怕是想到了江遠山。
但出乎他的意料,江栩沒有提起江遠山,她隻是靜靜地看著螞蟻,看他們永不停歇地忙碌著,直到所有方糖被搬走,那條黑線終於緩緩消失。
“你說,螞蟻知不知道我們在看他們?”她的問題很單純,也充滿了孩子氣,“他們會不會知道我們比他們大很多?他們會不會根本不知道我們是什麼?”
她從地上捏起一隻小螞蟻放在掌心觀摩,“螞蟻如果有思想,他會想什麼呢?會想明天哪裡有糖嗎?還是會想明天會不會下雨?家會不會被衝走?還是會想,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在這裡?我的爸爸媽媽呢?”
燕廷梟輕輕歎了口氣,“我帶你去看你爸爸。”
江栩放下掌心的螞蟻,眼神透著股狡黠,“好。”
她是充滿靈性的丫頭,很多事大人如果不喜歡被提起,她總會想方設法地“不經意”讓對方察覺她的意圖,算是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隻是長大後的性子不太討喜,有些刻意地包裹住了自己,隻在親近的人麵前卸下偽裝,偶爾一些場合也都繃著,沒有真正地放鬆下來。
這些天大概是和燕廷梟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地就暴露出自己的另一麵。
前天一行人出去逛夜市回來,路上看見有人大馬路上有人求婚,圍觀群眾都裡三層外三層,江栩伸著脖子都看不見,偏頭一瞧,邊上有個父親,脖子上騎著五六歲大的女兒,小女孩看得嘻嘻笑。
江栩伸手拽了拽燕廷梟。
燕廷梟偏頭掃了眼,眸光滯住,有些不確定,“你要騎?”
小丫頭點點頭。
邊上董玉華都老臉一紅,扯著江栩說,“你都多大了,不能這樣……”
江栩表情有些委屈,正要說算了,就見燕廷梟緩緩蹲了下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衝她說,“上來。”
小丫頭瞬間歡快地蹦過去騎在他脖子上。
燕衛們一臉沒眼看地拿起手機哢哢哢不停拍照,馬超也一副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表情衝著那邊看了眼,隨後拿起手機對著兩人背影猛拍。
江栩對那天的記憶就是紅玫瑰很漂亮,梟爺好高,她看得很遠,她聽到邊上的女孩子衝爸爸說,“爸爸,我要高一點!比她高!”
女孩的爸爸無奈地踮著腳,還是比不上,小女孩急得哭了,後來女孩爸爸趕緊抱著女孩走遠了。
江栩卻十分羨慕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說,“剛剛她爸爸說要給她吃冰淇淋。”
說完目光期翼地低頭看著梟爺。
燕廷梟無奈勾唇,衝身後的燕衛偏頭,燕衛們便身輕如燕地遁了出去,不一會拿了五顏六色的冰淇淋回來。
於是,江栩騎坐在梟爺的脖子上,手裡拿著一隻七彩冰淇淋,看著被圍在中央求婚的兩個人,一邊舔著冰淇淋一邊說,“梟爺,他沒你好看。”
出來吃喝玩樂這麼多天,江栩路上碰見的男人不少,但要找出比梟爺還要好看的人,她還真的沒遇到過。
因此,但凡看見熱鬨場合出現的男性,都會拿他跟梟爺作比較。
燕廷梟一臉無謂,倒是江栩聲音不小,吸引了不少旁邊的路人,原本大家都在為中間的那對年輕情侶恭喜祝福,眼下聽她這麼一說,當即把目光投了過來。
江栩坐在燕廷梟脖子上,眾人一回頭,先是看到一身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她肌膚瓷白,黑葡萄似的眼睛閃著靈動的光,櫻色的唇上沾了點奶油,漂亮得幾乎讓人失神,此刻表情有些被嚇到似地看著大家,手指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底下的男人,眾人的視線順勢下移,看見男人那張臉時,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了。
男人戴著帽子,露出來的眉眼漆黑勁利,棱角線條像美術書筆下的線條,一筆一劃儘顯鋒利,鼻梁高挺且直,薄唇輕輕抿著,黑色襯衫襯得他禁欲又冷漠,一雙略散漫的眸子淡淡掃過來,對視上的女性全都捂住了心口。
空氣裡傳來不少女性倒吸氣的聲音:
“我的媽,這是明星吧?”
“怎麼這麼好看?!”
“是明星吧?沒見過啊!”
“我去,好帥啊!”
“這個頭好高啊,得一米九吧?”
“天啊,好帥啊!麻麻我戀愛了!”
江栩吃個冰淇淋吃得好好地,冷不丁看見這麼多人回頭盯著他們看,被嚇了一跳,又看她們一直盯著梟爺打量,眼裡發著光,嘴上念念有詞不知道說什麼,江栩怕得不行,頭一低,朝燕廷梟說,“梟爺,我們快走吧。”
“抓穩了。”燕廷梟說。
“嗯?”江栩緊張地抓住他的肩膀。
手裡的冰淇淋卻被梟爺拿了下來遞給了馬超,隨後他轉身就朝外大步走,穿出人群後,步伐越來越大,像是在跑。
江栩張開手迎著風高興地喊,“再快一點——”
馬超和燕衛們著急忙慌地跟在後麵,恨不得以身代替,畢竟梟爺的腿還不能承受那麼大的重力。
燕廷梟隻跑了幾分鐘就停了下來,已經到了馬路邊,等紅燈的間隙,他偏頭看了眼江栩,小丫頭眯著眼看陽光,被風吹起的長發飄在空氣裡,她笑容單純又可愛,眼裡盛滿了璀璨的光。
她說,“梟爺,謝謝你,我好開心。”
和此時此刻的表情一樣。
她輕輕繞過地上的螞蟻群,一邊走一邊衝燕廷梟說,“梟爺,謝謝你。”
燕廷梟沒說話,隻是想著把事情跟董玉華說一聲。
馬超從花園那邊過來,悄聲問,“爺,真的要帶她去見?”
燕廷梟喉嚨裡溢出一聲“嗯”,“我答應她了,不能食言。”
“那萬一……”馬超猶豫著,“萬一她要是受刺激了怎麼辦?”
董玉華聽說燕廷梟要帶江栩去見江遠山,也是跟馬超一個想法,“要是她受刺激怎麼辦?”
燕廷梟目光看向花園裡正在除草的江栩,嗓音低沉又暗藏一抹溫柔,“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陪著她。”
如此,董玉華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於是,帶江栩去見江遠山的章程就這麼敲定了。
八月二號,那天恰好是江遠山的生日,江栩提著之前花了五百塊巨額現金買下的灰色西裝禮盒袋,心情極好地坐在後座,董玉華今天病懨懨地,眼睛也有些紅,大概昨晚沒睡好,也或許一想到今天就徹夜難眠輾轉反側,臉上撲了粉也擋不住憔悴和滄桑。
一路上,江栩都在嘰嘰喳喳地控訴爸爸有多久沒來看她了,這麼算下來,已經過去三四個月了,從來沒有這麼久的,爸爸通常都是一個月都會來看她三四次的,從沒出現過三四個月過去了,還沒來看過她一回的現象。
路程較遠,她在後座折騰了片刻就睡著了,燕廷梟把她攬在懷裡,讓她睡得舒服些,小丫頭手裡還死死攥著禮盒袋,那是準備送給江遠山的生日禮物,她還寫了一張生日賀卡,上麵畫了三個小人,右下角寫著爸爸媽媽我愛你。
董玉華昨晚看過之後,一個人在房間裡哭了很久。
這些江栩都不知道,她還沉浸在第二天就要見到爸爸的喜悅當中,連吃早餐時桌上那微妙的氛圍都沒注意到。
燕衛們和馬超都做好了即將見到小巨人的準備,眼觀鼻鼻觀心地連半點存在感都沒敢多刷,幾乎吃完早餐就不見人影。
車子中午到達楊市郊區的墓園,江栩已經醒了有一會了,瞧著外麵的景象有些奇怪地問,“這裡是哪兒?”
董玉華坐在副駕駛沒說話,隻是目光看著窗外那一片地方。
車子終於停下,燕廷梟率先下車,衝她伸出手,“來,下來吧。”
江栩有些茫然地下了車,她目光所觸皆是一塊塊墓碑和墓碑前放置的白菊,門口還有個老頭看守,馬超已經朝他遞了盒煙。
那老頭沒想到還記得江栩,衝她說,“不用登記了,進去吧。”
江栩沒聽懂,隻是跟在燕廷梟身後一步一步往裡走,腳步聲響徹在安靜的地磚上,一聲聲鈍鈍的響聲宛如敲在人的心尖上,在她的胸腔裡沸騰出海嘯。
她抗拒地不敢往裡走,腳步遲疑,眼睛一抬,看見的是燕廷梟的背影,他今天沒有戴帽子,一頭白發很是紮眼,黑色西裝齊整熨帖,他就那樣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江栩恍惚覺得自己從前似乎看見過這一幕,可她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晃神的時間裡,燕廷梟停了下來,身後馬超遞來一束白菊,他送了上去,隨後輕輕拂開墓碑前的落葉。
江栩順著他的動作,視線終於落到他停住的墓碑前。
她識字不多,最近剛把爸爸媽媽和燕廷梟的名字練到寫出筆鋒來,是以,剛看見墓碑,她就讀出了上麵那熟悉的三個字。
“江遠山——”
她念完,有些茫然地看著董玉華問,“媽媽,爸爸的名字怎麼在這裡?爸爸人呢?”
董玉華眼眶發紅,“你爸他,就在這裡。”
江栩四下看了看,“沒有啊,他在哪兒?”
“小栩,你聽媽媽說,”董玉華眼淚落了下來,“你爸他……已經死了。”
江栩懵懂地問,“死了?”
她沒有哭,似乎沒有理解死這個含義,“是像蚊子和蒼蠅那樣死掉,再也不動彈了嗎?爸爸也……像那樣死了?”
“是的,不動了,不說話了,再也……不能和你說話了。”董玉華哽咽著道。
江栩怔怔站在那,她目光看向墓碑上的照片,爸爸在看她,她輕聲喊,“爸爸?”
沒人回答她。
她再次出聲喊,“爸爸?”
有風吹來,將董玉華的哭聲送到了耳邊。
江栩茫然地環顧四周,終於明白,這裡是死人的墓地,耳邊的風聲像誰的哭聲,撕扯著喉嚨發出的聲音,難聽又刺耳。
是誰在哭?
她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鼻端聞到男人冷冽的氣息,是梟爺,她睜開眼去看他,腦子裡卻忽然躍出一個畫麵——太平間裡,她發了瘋地喊著醫生,指著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讓醫生再檢查一遍,她看見梟爺站在那裡,他有力的臂膀攬著她。
也是和此刻一樣,在她耳邊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