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笆小院沐浴在晨光下,一老一小一雪人坐在其中。
崔小婉聽完賈公公的訴說,沉默了下,略顯不悅,靠在了躺椅上:
“不提皇帝了,沒意思。最近長安城有什麼詩詞沒?你天天待在禦書房,應該知道不少,念給我聽聽。”
賈公公知道崔小婉的性子,也沒繼續嘮叨這些年憋著心裡的感慨,想了想,含笑道:
“倒是有幾首,嗯……風住塵香花已儘……”
崔小婉坐起身來,展顏一笑:“這個我聽過,是李清照寫的。”
李清照……
賈公公愣了下,昏黃雙眼看向旁邊的雪人,良久後,點了點頭:
“看來真是李清照寫的,那小子倒是沒騙人……”
崔小婉看向衣冠整潔的雪人:“他確實沒騙我。不過他也說不清李清照是哪裡人,還有蘇軾、唐伯虎、辛棄疾,也說不清,找的解釋特彆牽強。你認識他?”
“認識,西北那邊的一個小娃娃,說起來還把你叫嬸嬸……”
崔小婉聽到這個,有點不高興:“我都死了,感覺他比我還大,怎麼能叫嬸嬸,他都叫我姑娘呢。”
“他沒說自己的名字,也沒問你的名字?”
“問了,我沒告訴他。”
崔小婉抬手指向廚房的窗戶:“他很會抓魚,那些都是他抓的,我覺得他有意思,還想讓他多留幾天,結果他明明知道,就是裝不懂,還是走了……和外麵的人都一樣……”
賈公公輕笑了下:“人都身不由己,你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也就老奴我,一輩子活完了,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停下就停下。”
“哼……”
崔小婉靠在躺椅上,搖搖晃晃,沉默了會兒:“皇帝會不會把我抓回宮裡?”
賈公公想了想:“不會,為帝王者,從來都是當斷即斷。你已經死了,回去便難以解釋當年為什麼讓你假死,按照聖上的行事作風,削藩的事情完了,無論成敗,你都應該真死,避免被人當做‘證據’,揭穿利用親弟弟的事兒。不過你畢竟是崔家嫡女,此時形勢不明,聖上不能再和崔家產生矛盾,所以遲遲未有動作。老奴跑過來,也是為了這事兒,和賈易父子一場,總得給他辦點事兒,。”
崔小婉臉頰上顯出些許不滿:“那皇帝當年為什麼不直接把我殺了呀?”
“唉,法子是崔公出的,虎毒不食子,崔公怎麼可能讓你真死。再者做事要留後路,就和先找到鎖龍蠱解藥一樣,防止事情失控。若宋玉真撞大運篡位成功,必然會滅了崔氏,你活著,是崔氏唯一的保命符,不可能讓你死。不過現在,你確實沒啥用了。”
“還不是在利用我,什麼爹爹呀……”
崔小婉雙眸中有些傷感,瞄著種了幾百顆桃樹的樹苗林:
“小時候,爹爹可好啦,說我可以一輩子住在桃花林裡,不想出去就永遠不用出去。結果,就放進來個畫畫的,把我畫的好難看,然後又勸我進宮……當時唐家的小姐已經被選為皇後,我問他怎麼回事,爹爹含糊其辭,我知道爹爹也變了,肯定會殺唐家的小姐,就讓賈易去通知唐家小姐快跑,最後果然是那樣……還有那個宋玉,信上說宮裡不會選我當皇後,皇帝、我爹都會聽他的,我還挺感謝他,結果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事後還跑來道歉說無能為力,無能為力為什麼要誇誇其談?還有前幾天那個家夥,明明想多留幾天,也跑了……”
聲音輕柔,所有的情緒都體現在表麵,從不掩飾,但也沒有憎恨、抱怨,隻是單純的喜歡或者不喜歡,就和說這個樹長歪了、那棵樹長矮了一樣。
世上能和崔小婉交流,並理解她想法的人,估計也隻有賈公公了。
賈公公年近八十,看儘一個帝國興衰起伏,從帝王將相到後宮嬪妃,從滿朝文武到市井小民,基本上都是從生看到死,早就把世事看透了,也看淡了。而崔小婉則從生下來開始就沒入世,一直都是以局外人的視角看待芸芸眾生,彼此經曆雖然截然不同,但看待事物的角度是一樣的。
賈公公捧著水碗安靜聆聽,和王侯將相打交道久了,到頭來還是覺得小孩說話有意思,不用費腦筋琢磨背後九曲十八彎的含義,是啥就是啥,特彆照顧他這種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一老一少,就這麼坐在院壩裡,說了大半天。
崔小婉遇上想說話的人,還是很健談的,把以往遇到的人都說了一邊,最後又在前幾天的那人身上停下:
“那個家夥,還說家裡有個大花海,種了幾百種花,世上有的花那裡都有,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一樣,現在是一眼望不到儘頭的臘梅、茶花、君子蘭。我看他不像是騙人,世上有沒有這種地方呀?”
賈公公含笑點頭:“有一個,聽說過,不過老奴也沒去過。”
崔小婉想了想:“那我以後住哪裡,不然皇帝哪天想通了,派人來殺我,我躲在地窖裡肯定沒用。”
賈公公聽到這裡,略顯遲疑:“那地方是私家的,你去怕是不太好……”
“那個家夥挺不錯,他種的花海肯定亂七八糟,我借個小地方住下,可以幫他養花,他要是不領情,我們回來就是了。”
“嗬嗬……”
賈公公探頭一歎,撐著膝蓋站起身來:
“那地方可有點遠,你確定?”
“慢慢走就到了,我沒事,你也沒事,對不對?”
賈公公點了點頭,世外之人,本就是如此。
崔小碗站起身來,從碗櫃裡取來木碗筷子,又到屋裡取來衣裳、書冊,然後便關上了房門,用條小麻繩拴在黑狗的脖子上,牽著走出了籬笆牆,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
“還有事嗎?”
賈公公背著手看了兩圈,搖頭輕笑,念叨一句:“本來還想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埋著,唉,奔波的命哦……”慢悠悠的跟在了後麵。
崔小婉背著包裹,牽著小黑狗,在林間小道上腳步輕快的行走: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走到哪裡算哪裡,埋在哪兒不都變成泥巴,一樣的。”
“我這把老骨頭,估計也養不活幾朵花……”
“吃胖點嘛。”
“汪——汪——”
“唉……”
聲音漸行漸遠。
藏於世外的峽穀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一個身著白袍的雪人坐在桌前,看著籬笆外的百樹桃花,直至春風拂曉,抽出第一隻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