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蒙中丞果真記著仇呢,把安西軍中最差的隊伍給我派過來了,本汗也不指望這些人能護我全家的周全,還得靠聖人的龍武軍才是。
史昕在馬上放聲喊道:“樊中候,由你的人來掌我大纛和旌節!守護公主車駕!”
樊邵佩戴著銀護手叉在胸前:“喏!”
他又轉身向後:“那個誰?叫什麼來著?”
藤牧下馬叉手道:“啟稟可汗,屬下護衛隊押官藤牧!”
“好,藤牧押官,你的人就負責在後麵看住牛車上的家當,掉下來你們撿起來即可。”
“哈,哈哈!”龍武軍們爆發出激烈誇張的笑聲,安西軍兵卒麵帶狐疑相互對視,兩名校尉倒也沒覺得多難堪,藤牧神情淡定地應了聲“喏。”
隊伍緩慢開拔出城,還未走出二裡地,龍武軍自然受不了開始卸甲。史昕瞧了瞧卸甲後的龍武軍,比安西軍也強不到哪兒去,但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還是覺得安西軍太次不上台麵。
護衛隊出拓橛關,渡過白馬河,十日後到達撥換城。隊伍在城中休整了一日,開始改變方向朝北方大石城前進。
藤牧在城中留意到,三十三折衝府的幾個團已經有了準備動身的跡象,他也稍稍安下心來,有自己人在暗處保駕,史昕怎麼可能有閃失。
隊伍沿著撥換河畔緩緩前行,玉帶般的河水蜿蜒分隔,使得兩邊的景色也大不相同,左邊碎岩從生,乾燥宛如戈壁,右邊河岸上生長著茂密的胡楊林,枝葉濃密到仿佛綠雲遍布。
旅途通常是乏味無趣的,史昕剛進入安西時,被磧西新奇的景色所吸引倒也歡喜,但時間長了,便感覺異常枯燥,偏偏跟在身後的還是些無趣到讓人生氣的安西軍。
樊邵策馬跟近史昕身邊,看到可汗臉上的煩躁,笑著問道:“可汗想不想找點樂子?”
“這荒坡野嶺,能有什麼樂子?”
樊邵回頭輕蔑地笑了笑,指著低頭趕路的安西軍眾人說道:“這些磧西兵就是樂子。”他湊到史昕耳邊,低聲說道:“可汗如此如此……”
“這樣不好吧?”史昕瞪大眼珠子道:“他們畢竟是本汗的護衛。”
樊中侯拍著胸脯說道:“身為可汗護衛,他們的戰力遠不如龍武軍,所以可汗用不到他們護衛,既然用不到他們護衛,又不能給可汗逗樂子,那麼要他們來做什麼?”
“說得也是啊。”史昕重重地點了點頭,嘴角彎出惡作劇的壞笑,突然開口高聲下令:“速度太慢了,本汗命令,加速前進!”
“喏!”
龍武軍挾帶著馬車突然加快了行進速度,撒開馬蹄疾走狂奔,坐在車廂中的交河公主身軀一個趔趄,險些閃斷腰。貼身婢女們慌忙掀開簾幕,向外麵縱馬的兵卒問道:“為什麼跑這麼快,出了什麼事情?顛得公主快受不了了。”
兵卒搖搖頭道:“不知道,這是可汗的命令。”
史昕使勁兒抽打著馬臀,發出哈哈的笑聲。啜律被他的舉動給嚇了一跳,連忙打馬追上去:“可汗!等等,牛車和安西軍都還在後麵!”
藤牧率領的唐軍反應不及,被他們遠遠甩一段距離。龍武軍是勁騎,每人兩馬可交替騎乘。他們是步卒,所帶私馬用來馱送給養,就算能反應過來也拍馬難追。這史昕可汗真算是個混蛋,自己家的普通婢女和牛車都還落在身後,難道就這樣甩開不管了?
藤牧皺著眉頭唾罵了一句,慌忙下令:“快追上去!此地過了頓多城,已經快要接近突騎施的活動範圍,可汗不能有什麼閃失!”
兩名校尉無奈地攤開手:“你看,這怎麼追?我們的家當都在馬上,人再騎上去,非把馬騎廢了不可。”
“那也得追,十姓可汗若是出了差錯,我們也難辭其咎。兩條腿牽著馬跑!”
藤押官一聲令下,親自領著眾人奔跑追趕,史昕府上的婢女們跑得氣喘籲籲,有軍卒攙著他們往前趕,行動緩慢的青牛被兵卒們從後麵用鞭子抽打,前麵三四個人拽著。
車夫心疼三連:“彆打,彆使勁,這牛聽話。”
戈壁道上的乾塵土在眾人的狂追奔跑中飄蕩起來,仿佛形成了一道黃色的濃霧,但被荒野上的風吹拂得四散搖擺,仿佛快船留下的尾流。
……
不遠處的山岩背後,一名探哨騎快馬撲至,翻身跳下馬鞍,跑到坐在碎石上的校尉元濤麵前,半蹲跪地叉手道:“報,繼往絕可汗已至頓多城外,周圍並未有突騎施探哨活動。隻是……”
“隻是什麼?”
元濤手中捏著軍壺,抬頭灌了一口酒。
探哨悶悶地憋了一口氣,道:“那史昕可汗和龍武軍把我們安西軍當猴耍,這樣的人為何要保他,倒不如棄之不顧,使他喪生在突騎施人的馬蹄之下。”
“說完了嗎?”
“完了。”
元濤收起軍壺掛在腰間,神情冷肅地說道:“我們是兵,不是意氣遊俠,更不是土匪草寇,豈能因小忿而棄大義?”
探哨沉默,叉手翹起拇指:“喏。”
“去吧,出了頓多城,就離突騎施人很近了,變為五裡一探,交替探報。”
這次探哨的聲音增大了很多:“喏!”
他翻身上馬,朝著勃達嶺方向的頓多城而去。
……
藤牧率領眾人追得氣喘籲籲,卻見遠處有人騎馬返回,他手搭涼棚遙望,認出那是可汗身邊的突厥少年。少年啜律快馬來到眾人麵前,籲一聲拽住韁繩,拱手對眾人說道:“可汗已經進了頓多城,我特來給你們引路。”
藤牧點了點頭,這少年還差不多,至少還知道來報個信,雖然距離城池隻有三裡多地了。
安西軍眾人喘著粗氣狼狽地進了頓多城,個個坐倒在地上,摘下兜鍪或襆頭,倒掉擰出裡麵的汗水。
史昕站在城牆上樂得哈哈大笑,樊邵站在旁邊笑道:“可汗,你看看,一個個喘得跟狗似的。”
安西軍眾怒難平,儘管疲累難耐,但還是有人提刀站了出來。
“你他娘的說什麼?”
一名隊正爬起身提著橫刀來到城牆下,抬手指著樊邵獰聲說道:“你再說一個試試?”
“哈,你還想跟我叫板?你們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都不能把老子怎麼樣?”
隊正提著刀繞著城牆的台階要奔上去,三四名龍武軍攔在他的麵前,他嚓聲拔出刀來,這三名龍武軍也抽出刀鋒相向。
史昕這才感覺到事情有些大,連忙在城牆上揮手道:“彆動武,好不好,都是自己人,大家和和氣氣的,剛才隻是我跟你們開的一個玩笑,莫要驚怪,你們若是不悅,我以後不開就是了。”
藤牧走到隊正的身邊,從他手中將刀奪過去,低聲說道:“我們有軍令在身,不可內訌火並,就算有私怨公憤,也得等把史昕安全送至怛羅斯再說,回去!”
隊正恨恨地跺了一腳,轉身又坐回到了牆根下。
藤牧站在城牆下抬頭望著兩人,挺直胸膛大聲道:“某雖孤陋寡聞,但也知曉昔日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致使國破生死。繼往絕可汗有周幽王之國嗎?有周幽王之兵嗎?周幽王有國有兵,還落得了那樣的下場,可汗欲效仿周幽王乎?”
史昕可汗刹時間啞了嗓子,樊邵站在他身邊冷笑一聲道:“你不過一個小小的押官,也敢行言官諫言之舉?”
藤牧冷聲說道:“汝不過一介小小的中侯,也欲做諂媚構陷之徒?”
“你!”
“說得好!”眾人目光循著聲音望過去。
交河公主從城樓中走出,提著襦裙快速走到丈夫身邊,揮起手掌在史昕的臉上左右扇了兩個耳光:“為了你自己取樂子,要把你老娘給顛死了!”
她杏眼一瞪樊邵,把這位中侯嚇得連忙捂著臉躲到了一旁。
這一場小風波並不能給史昕帶來樂子,卻無可避免地影響到了兵卒的士氣。上者嬉則下者殆,我們這些兵卒保護你的安全,你卻把我們當做玩笑來開,憑什麼還要我們來兢兢業業守護你?
眾人在城中休整一夜。第二日清晨藤牧下令安西軍人人披甲,接下來的路途旅程,定然是要甲不離身了。因為他們即將進入突騎施的活動區域,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們牽著馬走出城門,身披鐵甲緩緩前行,然而龍武軍竟還沒有披甲的覺悟,藤牧回頭望了一眼,伸手攥緊了刀柄,接下來心弦如彈簧緊繃的旅途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