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氣氛完全靜默時,李隆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滿眼放光地看著眼前這個提著嗩呐的將領,看著他坦然而立的樣子。有句話叫做文如其人,現在這就應該叫樂如其人,能把將軍令創作到這個地步的人,心中定然有浩然正氣,否則怎麼會有如此強烈到穿透力的信念,他聽到這股強烈的信念,一個極有音樂天賦的人見到另一個音樂天才,如何能拒絕對他的好感。
皇帝雙手扶著案幾問道:“李嗣業,這是你創作的曲調?果然自有雄渾之氣,令朕大開眼界啊,你的才具直追李龜年,但李龜年未必能創出如此好的曲子。”
李嗣業謙虛地躬身叉手道:“謝陛下謬讚,臣為了這支曲子也準備很長時間,想在陛下的天長節壽誕上送給陛下,以表對陛下的忠心,李嗣業誓願為大唐開疆擴土,也誓願皇上萬壽無疆。”
安祿山低著頭頻頻翻白眼,這是等於強行收割了一批皇帝的好感,剛才的那一刀子沒有捅成,今後恐怕再也捅不成了。而且皇帝也許會因為此人帶來的衝擊震撼,強行給他升官。
後麵的哥舒翰端著酒盞站起來,雙手擎著高聲道:“陛下,臣建議把這支曲和嗩呐傳到軍中去,以代替單一的戰鼓,我剛才聽到曲子的時候,就有一種全部將吐蕃人踩在腳下的衝動,若是放在軍中以其鼓舞士氣,必然三軍振奮,攻城拔寨無往而不利。”
“臣也有此意。”安祿山雙手捧著酒盞也站了起來,大聲說道:“臣聽到此曲也感覺須發衝冠,若能在兩軍開戰前鳴奏此曲,定能夠使全軍如服了五石散般精神激昂,人馬俱如龍,強敵全不懼。”
“好,好,”皇帝拂動袖子連著說了兩個好字,點點頭道:“下去之後,你們各鎮均可去找李嗣業,派人把他的曲子和嗩呐學到手。李嗣業可不要吝惜。”
李嗣業連忙躬身叉手:“喏。臣一定傾囊相授。”
他揮手命人將演出的鼓抬了下去,命令道柔他們下去等待,接下來還會有彆人派上來表演,不能不給其他的人表現機會。
接下來出場的是粟特人安思順,他不但剛剛榮升為河西節度使,還是安祿山的表兄弟,但此人完全沒有安祿山的投機和圓滑,他帶著幾個粟特漢子下場,親自大跳胡旋舞,由於這個節目與之前安祿山的六十人舞蹈隊重合,又加上李嗣業剛剛用一曲將軍令把眾人的大腦給衝擊了一通,看這所謂的粟特胡旋舞已經沒有什麼味道。
安思順之後是劍南節度使仇章兼瓊,他帶來了一撥來自蜀中的美女,在殿中跳起了蜀舞。這可是絲毫沒有摻雜胡人元素的樂舞,就是那個在三國演義中惹得蜀國群臣落淚,卻讓劉禪認為此間樂不思蜀場合的舞蹈。
蜀中特殊的地理形勢使得它不易受到中原戰亂的影響,民族矛盾和民族融合也不易發生,所以許多藝術能夠原汁原味地保存下來,比如從漢時就有名的蜀舞和蜀錦,而且四川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最多的全國之最。
這舞蹈看起來不像其餘舞蹈那麼激烈,但它卻是保留了漢韻最原汁原味的舞蹈,皇帝最喜歡的就是從這類舞蹈中汲取養分,以逐步完善升華他的霓裳羽衣舞。
蜀舞退下之後,李嗣業本以為獻舞就要結束了,接下來就該點評全場最佳,也該有綜藝節目那味兒。誰知皇帝一揮手,梨園立部的女舞伎們從各個角落裡鑽了出來,姿態各異立在大殿中央。
哦。原來壓軸還有楊玉環的羽衣霓裳舞。
楊玉環的臉上綻放出光暈和笑容,扭轉嬌軀叉手對皇帝說道:“三郎,妾身早已等不及要上場了,把此舞再一次獻給三郎,恭祝三郎長壽安康。”
李隆基臉上也滿是欣慰愛意,親自提著酒樽給楊玉環倒了一盞燈,親自遞到妃子嘴邊喂給她。這簡直是在給整個花萼樓殿宇中的群臣們喂狗糧,不過能坐在這裡的眾人,麵皮和心智已經打磨得無比成熟,眼觀鼻鼻觀心毫無動容。
楊玉環提著裙裾站起來,站在了梨園舞伎們的中央,一幫坐部的樂師們坐在地上,有吹篳篥的李龜年,有抱著羯鼓的李彭年,有手彈琵琶的雷海青,也有橫吹竹笛的李謨,這些人就是皇家樂隊的豪華陣容,是大唐最高水準的樂師。
李嗣業自覺地端正了坐姿,心中萬分期待地等著欣賞代表大唐音樂界最高水平的國樂國舞,霓裳羽衣曲和霓裳羽衣舞,失傳千年被後人視為瑰寶,也因為日後安史之亂的發生被人稱之為喪亂之音,是唐玄宗從政生涯中的汙點。
有句話可以這麼說,音樂是無罪的,唐玄宗在作曲方麵確實有卓越的才華。大唐李家的音樂細胞確實是一脈相承的,《秦王破陣樂》和《慶善樂》的作者是李世民,《上元樂》和《大定樂》的作者是李治,唐玄宗也作過《龍池樂》。太宗和高宗也是在音樂方麵高產的皇帝,這說明了什麼,說明敗家和搞音樂沒有直接的關係,人家太宗把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照樣也誤不了作曲。
悠揚的樂器笛聲最先響起,緊接著如細絲般的篳篥音調笛聲中來回穿梭,仿佛是一隻小小的雲雀鑽入了一朵薄雲中,琵琶聲清越的聲音叮咚地響起,使得這雲朵變得厚重起來,逐漸綿延加長,整個碧空之上鋪滿了白色的雲朵,這就是李嗣業聽到樂聲後腦海中的畫麵。
舞伎們簇擁著楊玉環,她們襦衣素色白如雲朵,紗裙飄逸搖曳,裙裾底部是桃紅色,而楊玉環穿著紅衣,從遠處看去仿佛是被霞光染紅的雲朵,衣飾的樣式和樂曲所帶來的意境已經融合在了一起。
楊玉環扭動著肩頭向後半躺,圓潤的腰肢也隨著舞蹈後仰,宛若月的圓弧,當所有舞伎跟隨著她一起向後彎折時,仿佛舒卷的雲朵,怪不得李白會說“雲想衣裳花想容”,這是一朵潔白的雲在移動,她們的下麵是浩渺的大海,袖子的每一次揮舞都是雲朵隨著風的搖曳而變幻。笛聲的又一次轉折,連同琵琶的聲調都逐漸降低,那些被風攪亂的雲朵重聚,雲的中央聳起了一整座山峰。
這山峰如雲,蜿蜒挺拔,起伏成巒,山頂之上有高台綠樹,霧氣氤氳。她們羽衣的袖子抖向了空中,朵朵繁花在其間噴薄綻放,深紅與紅層次分明,且在隨時變化往外展現花蕊,這花蕊的繁華中有仙女在隨風跳躍,身披天衣飄曳,遺世獨立,羽化登仙。
玄宗的眼中映出了淚影,這是他多少次夢中的場景,是多少次站在這寒冷宮闕樓牆上遙望天邊的望不可及。眼前的樂舞終究是凡間樂曲,就算是得了仙樂仙舞的形,也無法演繹出仙樂仙舞的神,他終其一生都無法看到真正完美的羽衣霓裳,然而這一次曲聲有了超越,愛妃的舞姿也更添了幾分勁道和仙氣,這是最接近他夢想的仙國最近的一次,日後終究不再會有這樣的機會。
一夢千秋,大音希聲,大道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