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李嗣業躬身叉手陳情道:“陛下可知如今大唐的軍事力量內輕外重,長安宿衛京師的部隊不過數萬,且不習戰陣紀律鬆弛。而範陽節度使有兵九萬人,平盧節度使有兵三萬五千人,萬一他們將矛頭對內,中原毫無屏障,關中何以禦敵?”
李隆基抬頭遙望遠處,扭過頭來深目凝視了李嗣業一眼,麵無表情地問道:“連你也覺得他是胡人,不該受此殊榮,是胡人就一定會造反麼?”
皇帝的問題已經帶了自己的傾向,自覺地站在了對立麵來維護某人。
“陛下,臣向你提起的防範隻是針對外重內輕這一事實,並非針對任何一人,陛下對於臣子可以給予愛護與信任,但絕不是給予他妄想的機會。陛下也不必把天下的安危寄托在臣下的忠心之上。與其相信他忠心耿耿,倒不如相信製度完備使其不敢有虛妄之念,以此,陛下才能夠高枕無憂。”
李隆基難得地把頭腦從音樂中抽離出來,仔細地想了想其中的利弊,扭頭問道:“以你之見,應當怎麼做?”
“使,乃聖人欽差,代天子巡狩四方,既然是代天子巡狩,為何會常駐在一個地方五六年甚至十年不挪地?”
“這,”皇帝微微張合著下巴,開口道:“治軍乃是上下同欲上下同心之道,一鎮節度使來到邊疆,為了掌控軍心做到令行禁止,需要花費一定時間。等他與這支軍隊完全磨合,到時候再把他換掉用彆人,這個過程豈不是要重新來一編,這樣做會不會削弱軍隊的作戰力?”
“陛下,”李嗣業誠懇地勸諫道:“大唐軍隊的最高一級統禦者應該是軍使,而不該是節度使。一軍一萬人或兩萬人不等,軍使長久領軍,即使盤根錯結形成勢力,也因為數量太少對朝廷無法形成威脅。而節度使本就該是流動的官員三年一任,手持符節有調兵指揮權而無治軍權,軍使隻有治軍權而無調兵指揮權。為了保證節度使對軍使的挾製,一切軍需糧秣及地方治理權由節度使掌握。這樣就形成了流動的節度使,鐵打的軍營,既保持了軍隊的戰鬥力,也能防止軍隊與節度使抱團以製朝廷。”
李隆基抬頭冥想,點點頭推導道:”範陽節度使麾下有九軍,各軍軍使均由朝廷任命,節度使由朝廷派遣,三年一任進行輪換,節度使負責協調指揮和糧秣和財餉。若是在三年之期的輪換中邊疆遇到了戰事,又該如何?”
“等到戰事結束,節度使回京敘功,再進行遷官輪換。陛下,李嗣業身為北庭節度使,也深知節度使長久掌軍之弊端,特彆是一任節度使執掌兩鎮大權,兵力強於京畿,實則遺禍無窮。隻要使其不能根深蒂固,走馬輪換,勢必不能威脅到朝廷。”
李嗣業心中明白,他這樣說皇帝若真能頒布實行下去,他自己長久鞏固磧西乃至隴右的計劃就失算了,不過這種操作叫極限一換一,若能換來安祿山的範陽平盧等老巢的瓦解,實是一件無需動手術就能完成的大好事。
他估計這事有點懸,首先安祿山在兩鎮經營多年,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其次對方暫時隻有兩鎮的軍事力量,還沒那個實力造反,所以必然會糾集朝中一切能夠糾集的人,想辦法反對皇帝提出的節度使三年輪換製,並且使其流產。
他提出之後李林甫會有什麼反響,是唱反調還是支持?按照李林甫所執行的極致利己主義,這事如果對他有壞處,他一定會極力反對。節度使三年輪換對他有什麼壞處?
好像有相當明顯的壞處,節度使一旦開始輪換,安祿山,安思順,哥舒翰等人會失去盤踞經營的動力。但人的欲望是不斷向上的,如果奪取他們模擬經營的權限,他們就會玩另一種升官遊戲,爭先恐後入長安拜相做六部九卿,想必這是李林甫不願意見到的。
如果皇帝真能實施這個製度,帝國上下的問題的根源就得到了解決嗎?當然不會解決,但會給有朝氣的後來者改變現狀的機會,隻要矛盾不在玄宗朝激發崩裂,能夠爭取到改善的時間總是好的吧。
他雖然對此不抱多大希望,但至少自己提出過,沒有留下遺憾就對了。至於說得罪李林甫,安祿山等人,他從一開始就不間斷地受到過這些人的敵對暗中下絆子。就算什麼都不做,他的待遇也不會得到改善。
老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口氣含糊地說:“此事再容我下去考慮一下。朕知道你一片赤誠,明日到興慶宮勤政樓裡來,朕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李嗣業躬身叉手:“喏,陛下。”
他猶豫著退下去,對於明天的到來竟有了幾分期待,在這局勢晦暗未明的情況下,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
第二日,勤政務本樓上空豔陽高照,是個開壇作妖法,宣布結果的好日子,也是深秋長安城中為數不多的好天氣,李嗣業眯著眼睛抬頭望望豔陽,似乎預示著今天會有一個好兆頭。
他得到了皇帝的準許,不需要再靠楊家的人引薦,就可以直入南內。
穿過勤政樓的門洞,他在前麵宦官的帶領下進入側殿,沿著大臣通道的專用樓梯,來到了二樓的正殿中。
皇帝還沒有到來,他安之若素地站在禦階下,稍稍等了一會。沒有等到李隆基,卻等來了李林甫和王鉷。
他身為外臣,自然要在京城的一畝三分地上給足兩位大佬麵子,連忙上前主動向李林甫叉手拜見:“屬下參見右相。”
“嗣業,很好啊,某一直都很看好你,我大唐邊鎮中就需要你這樣多才多藝的人。”
雖是右相滿臉笑容,還是嗅到了一股諷刺的意味,他身體稍稍一頓,又轉向了王鉷:“王中丞,多日不見彆來無恙。”
王鉷卻表情陰冷的哼了一聲,那架勢就像是李嗣業欠他錢的老賴一般。李嗣業自然也不會拿熱臉去貼冷屁股,轉身站正麵朝禦階等待。心中卻猜想這二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黑臉,難道又要針對自己搞什麼東東?
不管他們有什麼陰謀,隻管來就是,咱雖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聖人駕到!”
高力士手執拂塵在前麵引路,李隆基大步從後殿中走出,兩名掌扇宮女擎著兩把綠孔雀屏扇跟在身後。他緩緩走上禦階,他一屁股坐在了檀木胡床上,乾枯有力的大手撫摸著扶手。
三人同時向皇帝躬身叉手:“臣等參見陛下。”
“都坐吧。”
殿內當然沒有坐具,連蒲團都沒得一個,三人隻能跪坐在冰涼的地磚上。皇帝念在李林甫身為右相,年紀又大的份上,命宮女取出一個蒲團,讓他能夠跪得舒服一些。
皇帝直接了當說出沒有任何語氣助詞的開場白:“李嗣業才具出眾,忠心耿耿,朕欲使他為隴右廄牧使,隴右募兵使,隴右采訪使兼任北庭大都護,北庭節度使,安西副大都護,伊州刺史,庭州刺史,交河郡太守,拔擢禦史中丞為禦史大夫。由於他暫時沒有戰功,散官和勳官就暫時不往起擢升了。”
李林甫霎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然身兼了十職!這要是高仙芝在場,他的心理陰影麵積該有多大?遠征小勃律都沒有得到這樣的榮寵,不過區區作了一首曲子,有誰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