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和李泌吃驚地回過頭來,他們看了李嗣業一眼,仿佛從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隱憂。這是他們一直以來逃避的問題,有時候在腦子裡閃過,或許會產生一種僥幸,認為大廈的根本不會因為一兩個奸邪之輩垮掉。
李亨還有一種不敢訴諸與口的想法,那就是這一切可能都是李隆基造成的,既然是老子犯下的錯誤,他當然暫時不能糾正。他隻有等著對方壽終正寢,然後才能從他身後接過攤子,把想用的推到前台來大展宏圖。
在這之前任何想法都是無用的,皇帝不會給他機會安插想安插的人。楊國忠即使再無能,也不過是幾年時間的折騰而已,隻有等到他李亨的時代到來,才能夠真正地重新洗牌。
至少現在結束李林甫的時代是對他有好處的,首先壓在心頭上的一座大山搬去了,不必再擔心性命不保的事情;其次他和楊家姐妹是結有姻親的,就算他和楊國忠有矛盾,也不會達到與李林甫那般你死我活的境地。最後楊國忠這個人沒有治國之才,更無禦下之術,在這種人的眼皮底下,更方便發展自己的勢力。
至於楊國忠當宰相這件事情,他阻止不了,隻能利用他無法兼顧到的角落來滋生自我權力的種子。
其實種子早已經種下,隻不過這些年隱藏得很好而已,他剛成為太子之初,王忠嗣任朔方節度使,兩人擁有非同一般的友情關係,王忠嗣也樂意為他在朔方開辟出一道政治的試驗田。
靈武雖是天下三百六十州的其中之一,但是土地肥沃交通便利,而且朔方鎮也是李亨的第二家園。開元十五年之前,他和前太子的前恩師簫嵩曾經就是朔方節度使。後來他遙領朔方節度大使,當時他的名字還叫李浚。到後來的白知節、信安王李瑋,田仁琬和牛仙客等人,都與他關係不錯,而且在靈武專門給他修建了行宮——名義上叫朔方節度大使府邸。
還有點更重要的是,由於這一層親厚的關係,所有繼任的朔方節度使都與把老巢紮在這裡的太子保持著聯係。就算是在李林甫權勢滔天,製造冤案拔除太子朋黨的當口,朔方節度使不敢明著與宰相唱反調,但在暗中依然給予太子黨以默默支持。
這時李亨堅定地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幾分對楊氏的輕蔑和堅定說道:“沒關係,就讓他們陪伴父皇再耍幾年,就當是給陛下安度晚年的樂趣。”
李嗣業暗中忖思道,你這種想法可要不得,再等四五年,東北邊境上的偷羊賊就已經蓄力成功,隻等著放大招了。
李亨扭頭望向李嗣業,笑著說道:“我知道李大夫和楊家關係深厚,雖然不知道這深厚是表麵上的,還是……不過還是要請李大夫給楊國忠帶一句話,關於他和李林甫之間的角力,孤願意暗中鼎力相助。”
李嗣業點了點頭:“這句話我可以帶給他。”
太子手撐著羊氈站起來,對兩人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走,嗣業你稍後再走,李泌你等到明天早上走。
說罷他孤身一人走下了道觀樓宇樓梯,踏著滿地的霜花走出景龍觀,穿出崇仁坊的坊門,在貫穿了半個橫街後,才有一輛墨車追上來在身邊停下,駕車的正是太子近侍李靜忠。
李嗣業站在觀樓上眺望,目光隨著李亨的活動軌跡移動,他回過頭來笑道:“太子殿下還是那麼謹慎。”
李泌低著頭正在煮茶,也不知有沒有聽清他剛才所說的話,等到他將半罐水倒入茶鍑中救沸,放下茶盞後才,抬頭注視著李嗣業,目光中帶著一種複雜難言的敬畏:“李大夫,以前我渾渾噩噩沒有發現,直到今日才意識到,你對政治局勢有敏銳的判斷力,甚至能夠提前規避危險,直至今日你終於站到了設想的位置,實在是讓我佩服。”
李嗣業下意識地摸了摸鼻頭,隻有他自己知道沒有什麼判斷力,也不是歐皇附體。
他打著哈哈笑道:“李待詔謬讚了,我哪裡有什麼敏銳判斷力,隻不過是沒什麼人留意我這個邊塞武夫罷了。”
李泌一邊提著茶匙給茶碗中斟茶,一麵口中輕描淡寫地說道:“還記得天寶六載那年,李林甫開始對太子發難,但凡在這崇仁坊景龍觀與太子參加密會的人,諸如賀監、韋堅、皇甫惟明等人,今日都已經不在人世。隻有你始終沒有受到影響,反而能夠節節高升,所以我才要佩服你。”
李嗣業哼笑出聲反問道:“你李泌不也還活著嗎?”
“我和你不一樣,我那時抽身而退隱居修道,才能夠躲過一劫。而你依然能夠在安西升官發財。當初我們懷疑你和李林甫之間有勾當,把我們出賣換取了你的順利升遷。為了驗證這個想法,太子殿下決定送給你一個婢女,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如果你拒絕接受,就說明你做賊心虛。隻是你欣然接受了,還能讓她一直伴在你身邊一直活到今天。”
李嗣業身體後仰摸了摸腦勺,心中暗想原來如此。他當時記得太子給李泌和他每人送了一個婢女,他還以為這是太子黨成員的標配呢,不信任所有人,才在他們身邊安置了臥底。原來他隻是不信任自己,隻把道柔送給自己埋伏在身邊刺探。
他扭過頭來問:“你為什麼要把它說出來呢,這樣大家還留有餘地嗎?”
“因為直至今日殿下與我終於相信,你並沒有背棄他們,你依舊是你。”
“現在呢?現在你們是否依然選擇懷疑我。”
李泌改盤膝為跪坐在地,雙手合揖彎腰伏地,向李嗣業行了個禮:“太子殿下剛剛的話裡,就隱含有道歉的意思。現在李泌代表太子代表我自己,正式向你道歉,我們不該懷疑你。至於婢女道柔,你可以選擇把她趕回靈武,也可以留下她。李泌願意用生命來保證,我們以後絕不會再利用她做什麼。”
李嗣業同樣跪坐在他麵前,雙手將他攙扶起來說道:“如果換個角度設身處地考慮,我理解你們的做法,畢竟我身上確實有那麼多的疑點,況且安西本來就是右相的自留地,隻是……”
“某還有一句話要你轉交給太子殿下,經曆過這件事之後,希望殿下會明白,信任才是我們之間維係的基礎。失去信任,就會失去一切。”
他將眼前熱氣氤氳的茶水端起來一口飲儘,手托著羊氈站起來,轉身推開了隔扇門,轉身朝著樓下走去。李泌雙目茫然地望著他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