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力不如彆人時,一定要冷靜。
從身手上來說,顧青完全是廢材,除了蹲過幾天馬步外,唯一熟悉的便是從前世記憶裡帶來的街頭痞子似的打架方式,既難看又沒節操。
久違的受傷感覺,剛開始察覺不到痛,受傷的地方隻覺得微微發麻,直到幾個呼吸之後,肋下傷處的痛感才漸漸強烈起來,顧青齜著牙,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準備,隻是死亡之前受傷的痛楚他卻沒做好準備,僅僅隻是劃破了肋下,顧青便已痛得不行。
在他的預想裡,就算今夜為了宋根生而戰死,至少也是痛快利落地被敵人一劍封喉,死得又痛又快,絕不似此刻這般鈍刀子割肉。
院子中央,雙方仍在鏖戰,剛才讓他受傷的死士大抵是悄悄脫離主戰場繞過來的,顧青受傷之後反倒激起了凶性,咬了咬牙,握緊了長戟半弓著腰,像一個山林裡狩獵的獵人盯住了一頭猛虎,目光凶戾地靜等著一擊必殺的機會。
對麵的死士也不敢大意,今夜的戰況已然大大超出他們的意料,沒想到區區一道擊殺縣令的任務,最後傷亡竟如此慘重,無論今夜最後的結果是什麼,他們這些人已難逃濟王殿下的責罰甚至處死了。
所以,此刻雙方皆已抱了必死之心,以命相搏之時更是格外慘烈。
盯著死士的眼睛,顧青不動聲色地往左邊移了一步,死士的長戟也跟著他移動,顧青凝神,手中的長戟忽然猛地刺出,死士舉戟格開,隨即長戟在他手中舞過一道半圓,狠狠朝顧青的脖子劃去。
顧青再擋,然而死士的長戟忽然中途變招,戟尖揮到一半忽然停住,接著轉了個方向猛地朝顧青的胸膛刺去。
顧青不得不再次後退,情急中伸手入懷,抓了一把早已預留好的石灰粉,狠狠朝死士臉上一拋,死士沒想到敵人的路數居然如此卑鄙,猝不及防下石灰粉大半落在他臉上,眼睛頓時被迷住了。
死士大急,失去視力的他馬上胡亂地揮舞著長戟,在他的前方將長戟舞得密不透風,顧青本想趁勢解決他,一時卻無法得手。
正在猶豫要不要拾起機弩給他來個遠距離攻擊,忽然聽到死士慘叫一聲倒地。
張懷玉臉色蒼白,從死士身上抽回長劍,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還是那副德行,跟當初與外村無賴村痞動手拚命時一樣毫無長進。”
顧青以長戟支地,撐著他的身子大口喘氣,雖然芳心有被張懷玉傷害到,但此刻他也懶得跟她鬥嘴了。
院子中央一聲慘叫,又一位好漢倒在死士們的刀劍下。
顧青喘息片刻,咬了咬牙,舉起長戟便待加入戰圈,卻被張懷玉攔住了。
“顧青,我們都可以死,你不能死,留待有用之身……”張懷玉低聲而迅速地道。
顧青冷冷道:“我的命更金貴嗎?所以我不能死?”
張懷玉黯然道:“對我來說,是的!你的命比我的命金貴。張家已經欠了令雙親太多了,他們唯一的後人,我不能再讓他死去。”
顧青歎道:“張懷玉,大哥,你彆這樣,現在是拚命,不要搞得這麼狗血,說得好像你不讓我死我就不會死一樣,看清情勢了嗎?我死不死是他們說了算的,你說了不算。”
張懷玉目露殺氣地盯著死士們,惡聲道:“我拚死保你逃出去!”
“瞎了嗎?咱們明明打不過人家,拚死保護我有什麼用?少廢話了,一同拚命吧!”顧青丟下這句話後,揮舞著長戟突然衝了出去,張懷玉來不及攔阻,隻好跟在他身後往前衝。
對於結局,顧青是悲觀的。
雙方人數與力量懸殊,顧青饒是設了許多機關暗算了不少敵人,終究隻能將雙方的差距拉得稍微近一點,然而,最終的結果還是要靠武力說話的。
王府的死士們太強大了,顧青和一群江湖草莽真的無法抗衡。
好漢們人數越來越少,人人都殺紅了眼,人人都受了不輕的傷。不時聽到有人發出臨死前的慘叫,也不時能看到那些好漢們臨死前最後的反撲,哪怕是狠狠咬敵人一口也算。
正義與邪惡,沒人有資格定義,他們隻有一股執著的信念。好漢們眼裡的世界和宋根生一樣,非黑即白。
或許,信念單純的人在做出生死選擇時才會那般乾脆果決,並且至死不疑。
好漢們在顧青麵前一個個倒下,顧青已無暇感受悲傷,事實上他已絕了生望,自己的生命或許在下一刻便會和好漢們一樣身死魂消。
衝進雙方交手的圈子裡,顧青毫無章法地胡亂揮舞著長戟,每一次揮舞都用儘了全力,當然,每一次揮舞也露出了無數的破綻,任何人都能輕易地一劍刺穿他的胸膛。
可是顧青並未受傷。
張懷玉像影子一樣貼在他身邊,每次顧青揮出長戟,張懷玉的劍便恰到好處地補上他露出的破綻,顧青負責攻,張懷玉負責守,二人搭配之下,竟在短時間內配合得無比默契,甚至陰差陽錯之下顧青竟殺了兩名死士。
然而,終究大勢已去,顧青和張懷玉終究無法力挽狂瀾。
當顧青這方隻剩下不到十人時,大家幾乎已無力再戰,所有人都背靠背聚攏在一起,剩下三十來個死士迅速將他們圍攏起來。
院子東側的屋子外,宋根生發了瘋似的要衝過來,劉泓領著少年們死死地拽著他。
為首的死士頭腦仍很清醒,廝殺已這般慘烈了,他仍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次要的。
揚刀指了指不遠處的宋根生,死士喝道:“分出十人,將宋根生的首級取來!”
見一群死士朝他們衝來,劉泓心頭劇跳,卻握緊了長矛凜然不懼道:“所有人,列陣!馮阿翁教我們的魚翼陣,快!”
七八個少年郎飛快搶步站位,同時平舉長矛盯著跑來的死士,宋根生仍被他們死死地護在身後。
死士越來越近,劉泓越來越緊張,待到死士衝到陣前時,劉泓忍著驚懼大喝道:“刺!”
七八個少年如初生之犢,奮力地將長矛刺了出去。
死士們早有防備,第一刺全都落了空,劉泓又喝道:“變陣,刺!”
魚翼陣刹那間換了幾個走位,神奇地呈現半包圍之勢,長矛刺出,死士終於有人被刺中,慘叫倒地。
殺了生平第一個敵人,少年們的臉上從緊張到惡心害怕,最後漸漸變得興奮起來,膽氣頓時壯了。
“長矛放平,推,刺!”劉泓興奮得語聲發顫,愈發像一位少年小將軍。
顧青和張懷玉等人被圍在中間,見宋根生那頭暫時安全,李十二娘不由叱道:“殺出缺口,跟宋根生會合!”
眾人一凜,下意識便舉起了刀劍,朝死士們殺去。
縣衙院子中央,雙方人馬變成了四撥,廝殺混戰,為各自掙命。
縣衙外,大門忽然被重重踹開,馮阿翁一馬當先一瘸一拐地闖進來,他的身後舉著無數支火把,瞬間將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正在鏖戰的雙方頓時愣了,顧青麵露驚喜,沒想到自己絕境之時竟然等來了援兵,而且人數不少,從火把的數量來看,馮阿翁至少帶了兩百人。
火把照映著眾人的臉,顧青發現馮阿翁帶來的都是附近村莊的村民,手裡握的除了火把,還有鋤頭,鐵耙,犁頭等各種農具。
一名村民上前呸了一聲,道:“賊子敢動我們宋縣令,先問問青城縣的農戶答不答應!”
馮阿翁沉聲道:“把他們都圍起來!”
為首的死士大驚失色,原本占據了絕對的上風,眼看就能完成濟王交給他們的任務,全殲顧青等人,將宋根生的首級帶回去,誰知離勝利隻差一步時,卻殺出兩百多個農戶,而死士這一方經過一場場慘烈的廝殺,已然隻剩了二十來人,而且大多力氣耗儘,已是強弩之末。
武功並沒有那麼神奇,練武的人充其量比普通人力氣大一些,懂得一些有效殺人的招式,反應能力比普通人快一些。
可是,當一個練武的人同時對戰十個普通人,基本也是有敗無勝,十個人蜂擁而上,武功再高終究會被湮沒在亂拳之下,這是毫無懸念的。
氣勢是一種無形的東西,明明看不見摸不著,可它偏偏能被人清楚地感應到。
包括顧青在內,在村民們將死士圍起來以後,人們清楚地察覺到死士們的氣勢一瀉千裡,頹喪中帶著一股深深的絕望味道,力氣已殆,士氣也降至冰點。
馮阿翁像個發號施令的大將軍,指著死士喝道:“一群無法無天的賊子!打死他們!”
村民們掄起手裡的農具便鋪頭蓋臉地朝死士們身上狠狠砸去,死士們舉起兵器抵擋,然而攻擊來自四麵八方,手裡的兵器根本擋不住,瞬間便有十幾名死士倒下,還活著的死士們也是腹背受敵,苦苦支撐。
為首的死士大喝道:“慢著!士可殺,不可辱,死於鄉野村夫之手,實為奇恥大辱!”
說完死士怨毒地看了顧青一眼,忽然舉刀朝自己的脖頸一抹,脖子上的傷口鮮血噴濺而出,死士身軀搖晃幾下,倒地氣絕。
其餘幾名死士眼中露出絕望之色,猶豫半晌,也有樣學樣舉刀抹了脖子。
院子裡一片血泊,一地屍首。有敵人的,也有江湖好漢和親衛們的。
一場生死相搏的鏖戰結束了,結局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種名叫“天意”的東西,它像一把尺,默默地稱量人世的善惡,善惡皆有報。
顧青和張懷玉等人呆怔地看著滿地屍首,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良久,顧青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張懷玉攙著他的胳膊,朝他笑了笑,接著笑聲漸漸大了,最後笑聲忽然一頓,張懷玉將頭埋在顧青的胳膊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李十二娘和活著的好漢們差不多也是這般模樣,哭哭笑笑瘋了似的,許久之後才宣泄了情緒,眾人漸漸平複下來。
宋根生踉踉蹌蹌走到顧青等人麵前,朝李十二娘和好漢們長揖為禮,泣道:“大恩不言謝,宋某餘生,皆各位所賜。諸位傷亡慘重,皆因我而起,那些逝去的俠義之士,宋某愧對他們……”
李十二娘擦了擦眼淚,先看了看周圍的村民,又看了看宋根生,幽幽歎道:“你莫謝我們,真正救你命的人,是你自己。”
“你就任縣令一定做過許多惠澤鄉鄰的善政,所以治下子民都擁戴你,所以他們才會在你危急之時趕來助你,一啄一飲,有因有果,得道者自有天助。”
宋根生歎道:“我若是好官,治下子民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淪為流民,逃亡他鄉。”
說著宋根生朝村民長揖一禮,道:“宋根生拜謝諸位鄉親救我於危難。”
村民紛紛避開他的行禮,一名村民壯著膽子大聲道:“宋縣尊,你是不是好官,彆人說了不算,你治下的農戶子民說了才算!”
“沒錯,我等子夜奔襲十多裡,趕到縣衙後還要冒著被人殺的風險,你若不是好官,哪裡值得我們如此做?”
“縣令上任不足半年,行仁政善令無數,青城縣子民三生有幸,等來了宋縣令這樣的好官。”
宋根生聽著百姓們的誇讚,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垂著頭泣不成聲。
顧青癱坐在地上,仍提不起一絲力氣,虛弱地道:“根生,是非功過,史書說的都不算,千古以還,真正記載青史的人是鄉民百姓,他們才是最公正的見證者。”
…………
鏖戰結束,打掃戰場的事交給了馮阿翁。
顧青撐起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蹣跚走到院子中間一具具屍首前,蹲下身注視著已然死去的陳扶風羅非以及張家和李家的親衛們,顧青神情哀慟,凝視久久。
“比欠下人情債更難受的,是欠下人命債……”顧青悲痛地搖頭歎道:“陳叔,羅兄,還有諸位兄弟,有生之年,教我如何償還你們的債啊……”
垂頭跪在眾人的屍首前,顧青也流下了眼淚。
心裡痛得厲害,比受的傷還痛,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可此刻顧青卻仿佛失去了許多至親的親人一般,他們慷慨赴死的一幕幕畫麵仍在腦海中浮現,與他們的音容笑貌一同印進了他的心底深處。
“馮阿翁……”顧青嘶啞著聲音道。
馮阿翁快步走到他麵前。
“請馮阿翁召集村民,將這些江湖豪傑和親衛們的屍首抬回石橋村,請先生尋個風水寶地,厚葬他們。”
馮阿翁應了,看著顧青蒼白的臉色,關心地道:“你先去歇著吧,這裡的一切交給老漢,我辦事你放心。”
顧青點點頭,留戀地看了陳扶風他們一眼,然後起身,身形不自覺地趔趄了一下,實在沒有力氣了,肋下也受了不輕的傷,顧青被村民們七手八腳抬回縣衙後院。
後院的廂房門打開,宋根生的爹宋根以及秀兒母女神情惶然地從廂房裡走出來,與顧青見過禮後,焦急地問起宋根生的境況。
當初張懷玉察覺到宋根生闖禍後,立馬將宋根和秀兒母女接來縣衙住下,今夜雙方在前院激烈廝殺時,宋根和秀兒母女被安排在後院,藏在一間很難被人發現的密室裡,直到外麵廝殺的動靜沒了,他們才敢從密室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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