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內的善後事宜交給馮阿翁處理,大戰之後院子裡屍首遍地,前院裡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地麵上的血跡已乾涸,滲入了泥土中,呈現一片暗褐色,用水衝都衝不掉。
花草樹木凋零斷枝,廊柱上布滿了刀劍鑿劈的痕跡,斷裂的兵器,零落散棄的殘肢,縣衙看起來像修羅地獄般慘烈。
在馮阿翁的帶領下,村民們忍著惡心逐一收拾善後,張懷玉和李十二娘等人被抬回後院歇息。
宋根生沒受傷,但神情一直很低落,看著親衛和江湖好漢們的屍首被一具具抬走,麵上覆蓋白巾,宋根生呆呆地坐在台階下,眼淚又流了下來。
顧青斜靠在廊柱上,一名村民給他包紮肋下的傷口,顧青疼得渾身直顫,仍不忘開導宋根生。
“根生,明日我們回石橋村住幾日,大家都要養傷,而你,風口浪尖之上也要躲一躲風頭,若濟王不死不休,派第二批死士來刺殺你,我們便完全沒有勝算了。當然,濟王應該不會派第二批人來了,今夜之事便已鬨大,濟王已自身難保。”
宋根生低聲道:“顧青,我想辭官了,回家做個農戶,此生安安心心在石橋村種地讀書……”
村民包紮傷口粗手粗腳,顧青疼得一抽,下意識便狠狠抽了村民一記,怒道:“輕點!給你家牲口接生呢?”
村民憨厚一笑,道:“我家沒牲口,錢攢得差不多了,打算下月買頭牛……”
“留一塊菲力給我……”
村民:???
“算了,你不懂。”顧青揮了揮手,望著宋根生道:“不打算當官了?當初你在石橋村時信誓旦旦說要造福一方子民,這話不算數了?”
宋根生黯然道:“我造福不了,用儘了全力,治下的子民仍流離失所妻離子散。我的冒失害死了那麼多人,子民們也沒過上好日子,我是個不稱職的縣令……”
顧青指了指村民,道:“你若不稱職,他們今夜為何來救你?”
宋根生啞口無言。
顧青又道:“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發現豪紳圈地,縣內土地被權貴占去一半,你會如何處置?”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想必不會像這次一般冒失了,區區縣令無法與權貴正麵相抗的,我不會拿問豪紳,不會粗魯地收沒土地,我……會想彆的辦法,用迂回溫和的方式,暗中搜集權貴圈地的證據,等待時機將證據送上去,然後……”
苦笑搖頭,宋根生歎道:“然後,我也不知該如何辦了,長安君臣若對權貴圈地不以為然,我一個縣令縱是舍命上諫,想必亦如石沉大海,說不定還會惹君上不悅,招來殺身之禍。”
顧青笑道:“你能這麼想,說明你真的已成長了,現在的你,勉強能勝任縣令,因為你有了最基本的官場經驗。”
“官場是個講究隱忍韜晦的地方,也是講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地方,遇強則示弱,謀而後動,等待時機一招製敵於死地。”
宋根生盯著他,道:“如果你是青城縣令,你會如何做?”
顧青想了想,道:“我會想儘一切辦法升官。”
“升官?”顧青的答案令宋根生無比驚愕。
“對,升官。縣令無法對抗權貴,但宰相卻有辦法。因為宰相有話語權,有朝堂勢力,官當得越大,權力也就越大,當權力大到能夠主導一個國家的政策方向時,對付權貴圈地的辦法也就多了。”
顧青笑道:“縣令對權貴說,你不準圈占民間土地良田,權貴當你的話是放屁,理都懶得理你,脾氣差一點的說不定直接派人乾掉你,比如今夜這一次。但如果一個宰相對權貴說,你不準圈地,權貴再是憤怒,也不敢拿宰相的話當耳旁風,因為宰相的權力和勢力,有的是辦法讓權貴當不成權貴,明白我的意思嗎?”
“欲變世局,先強己身。自己的翅膀硬了,才有向權貴和世間不公正宣戰的實力,如果無法改變,便索性憑實力打碎一切,以你的意誌重建秩序,親手製定你想要的遊戲規則,任何人違反你的規則便是人頭落地的下場。”
宋根生垂頭,若有所思。
顧青笑道:“你還想辭官嗎?”
“我……”
顧青傷感地看著廊下停滿的一排排親衛和好漢們的屍首,道:“他們豁出性命保護你,為的是什麼?或許為了世間的公義,但我覺得更多的,他們是為了給蒼生留一些希望,一位好官便是一顆希望的種子,世上的好官多了,蒼生才有好日子過,如果這位好官隻是經曆了一次挫折便心灰意冷辭官歸鄉,他們也不會怪你,但九泉之下,想必應有一點失望吧……”
宋根生咬了咬牙,道:“這個縣令,我還要繼續做下去!”
抬頭目注顧青的眼睛,宋根生一字一字地道:“不僅要做下去,我還要升官,我要當刺史,當節度使!”
顧青扭過臉,道:“你彆這副吃人的表情,搞得好像黑化了一樣,先老老實實當好縣令,從今以後,你用心學一學官場規矩和經驗,把官場上的人和事琢磨透了,你才能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就算沒有我的幫忙,你也能獨自應對各種麻煩和難關。”
宋根生點點頭,隨即不安地道:“你回長安後不會有麻煩吧?咱們全殲了濟王的死士,他難道會善罷甘休?”
顧青冷笑:“派出兩百死士千裡奔襲,刺殺朝廷任命的縣令,你覺得這件事能瞞得住天子和朝堂?”
“這……”
“我回到長安後,不是濟王會不會善罷甘休,而是我肯不肯善罷甘休的問題了。這件事我們占著理,你怕什麼?等著吧,今夜濟王府死士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到長安,濟王會嚇尿的。天子可不是什麼講究血肉親情的人,當年三位皇子說廢就廢了,這位濟王殿下恐怕也沒個好下場。”
“當初濟王膽子為何如此大,敢派那麼多死士出長安刺殺我?”
顧青笑了:“因為濟王沒想到我這個變數,他以為派一群死士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殺了,事後找個替死鬼一推,這件事便算完結。可他沒想到我竟然敢不顧一切回到青城縣,也沒想到李姨娘能召集如此多的江湖好漢與死士們對決,一個隻知吃喝玩樂的紈絝皇子,你以為他有多麼的老謀深算?隻死一個縣令,他有能力把事情壓下去,但死了兩百個死士,事態可就不由他控製了。”
…………
天亮後,縣衙內的善後事宜差不多處理好了,馮阿翁從縣城裡雇了許多馬車,將屍首和兵器裝上車,蓋上白布離城而去。
死士的屍首全部被葬在一塊無人的野地,戰死的親衛和江湖好漢們則被運回了石橋村,在村子半山的瓷窯對麵山上,開辟出一片墓地,將所有親衛和江湖好漢們的遺體裝殮入棺,葬入土中。
下葬那日,顧青和宋根生領著全村老少,齊刷刷地跪在眾好漢的墓碑前,天空飄著凜冽的冬雨,冷得令人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意,可石橋村的老少仍在雨中一動不動地跪著。
村民們對縣衙發生的一切仍有些不大了解,可是顧青回來了,宋根生也回來了,他們虔誠而悲慟地跪在墓碑前,村民縱然不甚明了,但他們知道,這片土地裡埋葬著的人一定做過某件驚天動地的事,他們一定為了某個人,某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樣的人,值得一跪。
葬禮過後,新傷未愈的張懷玉冷著臉向村民們宣布,石橋村將新建一座烈祠,祠堂內將供奉所有為石橋村拚過命的人,他們的名字將會刻在牌位上,供享石橋村世代村民香火,他們的事跡將會被記入村誌裡。那些為了世間公義和芸芸蒼生付出過生命的人,永世被曆史所銘記。
顧青沒急著回長安,他受的傷不輕,無法長途跋涉,再說他也要等此事在長安的反應,等著它慢慢發酵。
在村裡給張九章和李光弼各寫了一封信後,顧青便安心留在村子裡養傷。
信送到長安後,張九章和李光弼會知道怎麼做的。
冬日的雨冰寒刺骨,河麵上結了冰,山林村莊一片蕭瑟,院子裡光禿禿的銀杏樹隻剩嶙峋的枝椏擺出各種詭異的形狀。
顧青和張懷玉並排半躺在屋子的兩張胡床上,兩人的中間點了兩盆炭火,饒是如此,顧青仍覺得冷,身上裹了一層厚厚的毛毯。
張懷玉身上的傷也不少,那晚的廝殺,她幾乎在鬼門關上走了好幾個來回,身上背上腿上傷口無數,直到今日養傷,她的臉色已然很蒼白,失血過多隻能慢慢補回來。
漫長的養傷日子,大多數時候很無聊。顧青有心跟張懷玉敘敘舊,無奈張懷玉像個悶罐子,很少搭理他。
“村裡比以前變化很大,建了很多新居,也遷進來了許多外村人。”顧青耷拉著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嗯。”張懷玉回以淡淡的一聲。
“我家沒被你一把火燒了,我很欣慰。”
“嗯。”
“但我發現我家的廚房好像不對勁,有火燒過的痕跡,而且屋頂也翻修了。怎麼回事?”顧青扭頭看著她。
張懷玉臉上閃過一抹赧然,鎮定地道:“你走以後,我試著自己燒火做菜,灶裡添的柴太多,不小心把廚房燒了……”
顧青嘴角露出霸道總裁式的狂拽酷炫笑容,壓低了聲音道:“女人,你在玩火……”
啪!
一塊曬乾的肉脯砸中了顧青的臉,霸道總裁的冷酷形象瞬間破功。
顧青挫敗地躺了回去,幽幽歎氣。
張懷玉是個寡言但心眼實在的女孩,這樣的女孩往往做事一根筋,認準的事情會一直做下去,誰都勸不住。這樣的女孩如果真心站在自己這一邊,往往比誰都忠誠,寧死不移其忠。
但是,她卻不是一個適合聊天的對象。
相比之下,長安城的張懷錦便很適合聊天了,顧青不管什麼話題張懷錦都能穩穩接住,有時候顧青沒話題了,張懷錦還能主動製造話題強行尬聊,如果顧青不搭話,她能假裝顧青搭話了,就這樣自言自語一整天。
不知為何,顧青在長安時特彆想念張懷玉,但此刻在張懷玉身邊時,卻又不自覺地想起了張懷錦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然後顧青有些驚了,兩世憑實力單身,任何詭異離奇的愛情都能完美躲閃過去,這一世心裡居然同時掛念兩個女人,心口的朱砂痣和蚊子血,兩個女人時常對換,明明仍是單身,卻宛如渣男般朝秦暮楚……
直男突然變成了渣男,所以,人設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崩掉的?
顧青在默默反省自己的時候,張懷玉卻忽然開口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顧青一愣:“什麼怎麼做?”
張懷玉看著他的眼睛,道:“回長安後,你打算如何慢慢掌握權力?”
顧青眼睛眯了起來:“我為何要掌握權力?”
“心懷吞吐天地之誌,手中無權豈不是笑話?”
“你怎麼看出我心懷吞吐天地之誌的?我臉上刻著字了?”
張懷玉笑了笑,淡淡地道:“我對你沒有威脅,甚至我能毫無保留的幫你,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對我說無妨,我不會背叛你的,否則,你以為我為何留在石橋村?”
顧青沉默片刻,緩緩道:“張懷玉,你這副自信的樣子很討厭。”
張懷玉笑容漸冷:“你若不喜歡我現在這副樣子,我可以給你看彆的樣子。”
說著張懷玉臉部忽然一整,露出一副又蠢又呆的明媚笑容,道:“張懷錦是不是這副樣子?你喜歡嗎?”
顧青一驚,額頭不知為何滲出了汗,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何心虛,可此刻他就是感到了心虛。
隨即顧青很快恢複了自然。我什麼都沒做,為何要心虛?
“張懷錦不是這副樣子,你模仿得不夠像,我給你模仿一下,你看好了……”
說著顧青調整了麵部表情,接著目光開始變得呆滯,嘴角微微往上揚,露出一排牙齒,眼睛彎成了兩道彎彎的新月,半仰著頭一副癡呆少女情懷總是詩的模樣,用又萌又蠢的語氣尖細著嗓子道:“阿姐,阿姐,我又尿床了……”
張懷玉驚愕片刻,接著噗嗤一笑,掩著小嘴背過身笑得不能自已。
顧青覺得自己模仿得很成功,沉浸在自己高深的演技裡不可自拔,於是趁熱打鐵道:“要不要我模仿你的樣子?”
張懷玉笑聲忽然一頓,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冷笑道:“你試試。”
試試就試試,顧青根本沒察覺到冷笑與正常笑容的區彆,興致勃勃地調整表情,隨即猛地一拍旁邊的小矮桌,擼起袖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惡聲喝道:“來人,我要吃三碗飯!三碗!”
下一瞬間,顧青發現自己躺著的胡床忽然垮了,他整個人隨著胡床倒了下去,重重跌在地上。
定睛一看,胡床的幾隻木腳被削斷了,切口整整齊齊。
張懷玉若無其事地將匕首入鞘,收入懷中,神情蕭瑟地看著屋外陰沉沉的天空,悠悠道:“今日的北風,好喧囂啊……”
一個養傷的女人居然隨身帶著利器,不是神經病就是狠角色。
沒有實力前,無論是神經病還是狠角色,顧青都招惹不起。
於是顧青乖巧地起身,鞠躬。
“對不起,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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