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一片寂靜,叔侄兩個相?無言。
先帝駕崩前,張氏兄弟氣焰就已經很囂張,到了讓人側目的地步,如今升級成了天子的舅父,更是不可撼動,難怪三老爺初見端倪,就如此抑鬱難安。不僅為沈珞之死鬱悶,還因為擔心張家對沈家心存不善。沈家自從沈滄過世後,如今最高的官職不過是四品,淪落為中等人家,壓根就無法與張家抗衡。
沈瑞則是想起一件往事,當年徐氏攜沈家諸子進京的時候,沈珠曾衝撞過張延齡,隨後沈滄親自上門致歉。當時沈瑞就覺得有些不對頭,大明文官清貴,平日裡與勳貴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時候在朝堂上互相彆苗頭,博個“不畏權貴”的清高名聲,沈滄身為尚書,親自往侯府為族侄致歉,則顯得有些諂媚。甚至過後,還引起禦史彈劾,不過重點並不是沈滄風骨如何,而是彈劾張延齡跋扈、鬨市縱馬之類的,才使得此事不了了之。如今仔細想來,似乎真有蹊蹺。
“父親當年沒有仔細調查過此事嗎?”沈瑞皺眉。
三老爺陷入深思,隨即有些恍惚,喃喃道:“是有幾分不對勁,那時候珞哥兒墜馬身亡,不僅二哥二嫂難抵喪子之痛,就是我們其他長輩也錐心之痛,隻有大哥除了難過,還帶著幾分憤怨,當時我還以為他是‘恨鐵不成鋼’,因珞哥兒不愛惜自己、縱馬枉死才惱……”說到這裡,恍然大悟:“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難道大哥那個時候也查到蛛絲馬跡,知曉珞哥兒墜馬而死,有張家在裡頭,才那樣惱恨!”
沈瑞與沈滄相處幾年,知曉嗣父是個心有城府之人,且極重視家人。沈珞不僅是沈滄親侄,當時還是三兄弟唯一的後嗣,沈滄怎麼會在侄子死後不想前因後果查詢個清清楚楚。
三老爺這邊陷入糾結:“可是,要是大哥真的知曉此事,怎麼會無動於衷?還是顧忌張家勢大……”
沈瑞也正疑惑此處,三老爺察覺出失言,忙道:“或許大哥另有安排,畢竟張家當時有皇帝皇後為後盾,正麵對上了未必能討回公平,仔細糾起來,還有損了珞哥兒的名聲……”
來自張家的威脅,對於尚書府來說確實讓人擔心,不過眼下卻顧不上。
八百裡加急軍報到了兵部,鬆江府有倭寇上岸,劫掠華亭縣百姓,死傷百餘人。
大行皇帝剛出殯,朝臣還在觀望新天子,就有如此驚雷。朝上的文臣武將尚未就倭寇之亂做反應,就傳來口外蒙古騎兵扣邊的消息。同足以威脅江山社稷的蒙古人相比,倭寇之亂就算不上什麼,除了下了一條加強海禁、命沿海千戶所協同剿匪之外,就再也無人提及。
對於沈家來說,華亭縣的倭寇之亂卻是天大的事。
雖沈氏族中的信還沒有到京,可是五老爺夫婦已經打點好行囊,準備回鄉。五老爺身體不好,如今正值暑熱,誰敢讓他上路,兒孫少不得苦求,五老爺卻是執意要走。就連素來行事沉穩的郭氏這次也沒有反對丈夫的決定,因此鬆江不僅有沈氏墳塋,還有次子沈琦一家在,郭氏也是心急如焚,歸心似箭。
五房長子沈瑛、次子沈全都在京,可是沈瑛本是東宮屬官,如今東宮登基,東宮舊人也跟著各有升遷,沈瑛為正五品通政司左參議,正是新官履新之時,又是要緊的官職,無法請假,能動的就隻有沈全。
要動身之前,沈全少不得往尚書府與沈理那邊走一遭,看兩家是否南下。至於鬆江現下是否危險,大家要不要避而遠之之類,誰也沒有去想,並不是關心則亂,而是大明如今政治安定、國富民強,倭寇上岸也不過是突其不備、趁機劫掠,並不敢明目張膽與官兵對上。
尚書府這邊,自得聽聞倭寇上岸的消息,徐氏亦是憂心忡忡,聽聞沈全要奉父母回鄉,看著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還在回憶上輩子看過的關於明代倭寇之亂的史料,可實在是記得不太清楚。可華亭縣經曆倭寇之亂並不是第一遭,當年二房幾位伯祖父死的死、亡的亡,就是因倭寇之禍。
沈全看到徐氏神色,心下一動,望了沈瑞一眼,正好與沈瑞對上。
沈瑞知曉這個時候世人重視宗族根本,二房關係與族裡雖素來不親近,可是也不好就此事束手旁觀,便對徐氏道:“母親,我隨三哥一起南下吧……”
三老爺還病著,璐哥兒還是奶娃娃,沈瑞是二房支柱,也隻有他能出麵。
徐氏略加思量,點頭道:“也好,去看看吧……不說彆人,四房老安人在華亭,總要回去看看……”
沈瑞一愣,才想起張老安人來。自己即便已經出繼,可在世人眼中,四房也是有生養之恩的,真要有事,自己不能束手不管。
“瑾大哥那邊呢?是不是也回去?”沈瑞看向沈全道。
沈全點頭:“自然要回的,那邊本就是有假的,倒是便宜。九哥那邊是林哥兒。”
遠行歸鄉,諸事繁雜,行船走馬,都要沈全去安排,沈全就沒有多留,約好出發的日期,就先家去了。
徐氏立時吩咐下去,安排人打點沈瑞出門的行李。
沈瑞跟徐氏打了招呼,往翰林院尋沈理去了。如今新皇登基,皇權與相權之爭一觸即發,沈理是謝閣老女婿,說不得要受池魚之殃,要是能勸沈理回鄉,暫避這一茬紛爭,也是好事。
等沈瑞走了,徐氏的臉就沉了下來。真的是倭寇上岸嗎?徐氏活了五十多歲,至今已經五朝,“英宗複辟”時就記事了,每到皇帝登基,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動蕩,有的是異族趁火打劫,有的則是朝廷諸公的手筆或地方貪官的手筆,或為爭權,或為奪利。就算真的是異族,沒有勾結地方,也不敢襲擊一個有駐兵的府治之地。沒有內奸,引不了外匪,可憐百姓無辜。就算以後沈瑞要出仕,可宦海沉浮誰也說不好,徐氏本打算出服後安排人回鬆江經營地方,作為二房的退身之地,如今卻猶豫了。鬆江離海邊實在太近,不管是真倭寇,還是假倭寇,都容易生禍患。難道要經營蘇州?徐氏想起徐氏族人與嗣侄那邊,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外頭傳來腳步聲,三太太扶著三老爺過來了。
“大嫂,聽說瑞哥兒要出門,可是鬆江那邊出了什麼事?”三老爺問道。
守孝三年,不是玩笑話,如今雖過了百日熱孝,可還沒有到周年,沈瑞這個孝子,也是依舊要服白,到周年才換青孝服。要是沒有大事,徐氏不會安排沈瑞出門。
徐氏本也沒有打算瞞三老爺,說了倭寇劫掠鬆江之事。
三老爺大驚,三太太也神色大變。雖沒有回過鬆江,可那畢竟是宗族根基所在,這幾年又有族親往返,夫妻兩個不免擔憂。
“大嫂,既是那邊不安生,就彆讓瑞哥兒去了,安排管家跟著全哥兒他們南下便是。”三老爺雖擔心族親,可更不放心侄子,尤其是這幾日正想起沈珞早夭舊事,更不願沈瑞有絲毫涉險。
三太太也跟著勸道:“是啊,瑞哥兒還沒有換服,就算是不出麵,也沒有人會怪罪。”
徐氏搖頭道:“要是四房老太太跟著沈源在揚州還罷,如今既在鬆江,瑞哥兒總不能當不知道,況且還有沈瑾這個狀元在。這次鬆江雖是曆劫,沈瑾卻是衣錦還鄉,越是這個時候,瑞哥兒越不能有半點差錯。”
人言可畏,孝字最大,三老爺與三太太聽到這裡,也替沈瑞為難。
要說之前,提及四房的亂事,人人心中都有杆秤,沈瑞這個原配嫡子名聲狼藉,被父親祖母不喜,過繼他房,沈瑾這個記嫡的庶長子表現的再清白,也沒有那麼無辜。人人都會想著,沈瑞真的如傳言般不堪,也不會入了二房的眼,被選為嗣子;那既是不錯的,之前的傳言又是怎麼來的?有沒有沈瑾這個庶兄在後頭推波助瀾?
如今沈瑾中了狀元,情景又不一樣。狀元是文曲星,星宿下凡自然不會有錯,大家少不得要睜大眼睛挑沈瑞的不是,印證沈瑞真的是不堪造就,與父兄不相容,過繼他房。
想到此處,三老爺無奈道:“有沈瑾壓著,以後瑞哥兒為難的地方還多些。”
有沈理在前,又有沈瑾在後,沈家二十年間出了兩個狀元,出第三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況且沈瑞的功課都在三老爺眼中,用功是用功,也比同齡少年強出一頭,可也不是天才卓絕。沈瑾與沈瑞年紀相仿,關係又微妙,稍有不當,就能牽扯到前情往事,讓人不得不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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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外,樹蔭下。
沈瑞抬頭看天,額頭上汗津津。他穿著孝服,太過顯眼,出入不便,打發長壽過去衙門口傳話請人。至於為什麼沒有等到落衙後再去沈理家,當然是因為察覺了謝氏的冷淡。雖說在沈理麵前,謝氏這個族嫂對沈瑞向來熱絡,可人後神色複雜嫌棄也未加掩飾。疏不間親,沈瑞沒有對沈理提過,不過去沈理家的次數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