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知府衙門,二堂會客處。
趙顯忠穿著知府補服,額頭汗津津,忍不住偷瞧沈理。要是沈理上門就興師問罪或是為了族人討饒求情,趙顯忠還有推脫之詞,偏生沈理不按常理,隻敘官場關係,從春闈早晚到姻親舊誼,都是虛話。
沈理既是虛著來,趙顯忠自然也得接著。沈理從四品,比趙顯忠的正四品低不假,可向來京官要比地方官等級高的規矩,加上沈理狀元出身,身在翰林院,有儲相身份,彆說一府知府,就是一省巡撫麵前,也有說話的資格。
這一寒暄,就從早上到中午。偏生今天是不是審案日,趙顯忠叫人送了兩次湯水上來,沈理沒有告辭的意思。雖說趙顯忠已經有了抉擇,可也隻是想著拖字訣,沒有與沈家明麵翻臉的意思,畢竟欽差還沒下來,不知是哪位相爺的人,自己過早撕破臉隻會被動。因此,對於沈理的厚臉皮,趙顯忠隻有苦笑。
飯時將至,沈理不餓,趙顯忠自己也餓了,隻能留客。
沈理依舊淡定,趙顯忠自己卻有些慌了。
沈家的事,要是往大裡惱,連沈理也要擔乾係,為什麼沈理不慌不忙?難道沈家還有什麼依仗?明明沈理沒有回到鬆江前,沈家各房都亂成一團,無頭蒼蠅似的,現在怎麼都安安靜靜的?
要是在京城論,沈家確實不算什麼,可身為鬆江知府,趙顯忠知曉沈家各房頭的人物與功名,沈家姻親故舊多不說,隻沈家弟子也是不能隨意得罪的。官場上,沉浮不定,說也不能說自己會得意到最後。眼前這人是狀元,還有四房剛及冠的新科狀元,“兄弟雙狀元,叔侄五進士”說的就是鬆江沈氏,更不要說還有舉人、秀才若乾,就算沈氏一族一時受挫,可隻要讀書種子不絕,就有複起之時。
想到這裡,趙顯忠後悔不已。就算自己想要推卸責任,也不敢鬼迷心竅挑選沈家,自己與沈家又無天大仇怨,何苦給自己楸下死敵。就算僥幸成功,可外頭出仕的沈家族人還有若乾,自己何苦來哉?就算是上麵閣老爭鬥,自己也該避得遠遠的,省得做了池魚之殃。就算有沈琦之事,又不是自己下的手,自己不過失察之罪,何必非要將沈家的仇恨引到自己身上。
心中既有了反複,趙顯忠對沈理就多了幾分熱切,嘴裡也半真半假的抱怨起來:“狀元公,翰林清貴,不知下麵的鬼祟。不說彆處,就說這知府衙門中,也是鐵打的老吏,流水的府台,這到底是誰說了算還是真不好說,說起來叫人笑話。”
沈理心下一動:“莫非趙府台遇到什麼難處?鄙人雖久不在鬆江,可到底家族根基血脈在此,地方上還有幾分鄉誼!”
想到來鬆江一年半的種種辛苦,趙顯忠幾乎要落淚,可衙門裡人多眼雜,自己出身立場,也沒有與沈家投誠的道理,苦笑道:“六房都是資深老吏,我雖是掌印官,可也看不到之事,聽不到之言,偏生老吏奸猾,欺上瞞下、管會做假,即便捅出簍子,看著也是分毫不沾你,儘是我這主官之責。”
沈理聽出趙顯忠的真摯,可這意有所指的話似乎也正驗證了某種不祥猜想。
隻是趙顯忠話中推脫之意顯露,眼下也不是對質的時候,沈理端起茶杯,垂下眼簾,道:“清者自清,趙府台也勿要太過擔心,既是曉得老吏奸猾,多加提防勿要被算計就是,省得白擔了個罪名兒,損了前程。”
這番話有些指點、告誡之意,聽著並不順耳,趙顯忠卻是心中激動。看來沈理明白自己的話中之意,知曉府衙另有人作祟,不是自己故意與沈家為敵。
趙顯忠心中寬懷不已,如此一來,就算欽差是謝閣老的人,自己也不怕了,有了這番示好,過後也有緩和的餘地。
一頓午飯,賓主各懷心思,吃的客客氣氣,看著倒似熱絡不少。
沈理麵帶從容而來,成為知府座上賓,不知落到多少人眼中。之?衙門裡傳言沈家要敗了的老吏們,少不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猜測沈家是不是另有底牌。
等到沈理從容而去,半點不見焦色,落到府衙眾人眼中,更是覺得猜測當真。曾經對沈家有落井下石舉動的人少不得暗暗後悔,想著該如何找補;依舊與沈家暗中保持往來的人,則是鬆了一口氣,覺得慶幸不已。
沈理沒有回宗房老宅,而是去了自家在城裡的宅子,不過是三進,是沈理中狀元後族中給修葺增建的。直到進了宅子,再不見外人,沈理的神色才沉重下來,沒有了方才的從容。
沈瑞沒有回來,隻翟進山回來回話。
“三房沈珠!”因為有七房老太爺的遺言在,沈理並不意外。
不過對於沈瑞將沈珠帶走,沈理並不讚成。在他眼中,沈瑞如今雖有了功名,可畢竟弱冠之年,還是孩子,即便考慮事情縝密,可讓他去逼問沈珠口供則有些過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沈珠勾結的到底是什麼人。”沈理皺眉道。
翟進山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沈理心下一動:“瑞哥兒問出什麼了?”
翟進山搖頭又點頭道:“小人來時沒問出什麼,估摸現下差不多了?”
沈理挑眉道:“瑞哥兒做了什麼?”
翟進山訕訕道:“瑞二爺似精通刑訊之法,叫人預備了宣紙。”
沈理也是看慣雜書的,自然曉得宣紙與刑訊之間的聯係。沈瑞給人印象冷淡,可知曉他的人都曉得,他性子純良,並非暴虐性子,待人極為寬和。這樣的刑訊法子,不傷皮毛不見血,有個雅稱“雨澆梅花”,似乎正合沈瑞仁善的性子。
沈理曉得這鬆江城內外,盯著自己的人不少,想著沈瑞平日處事的穩妥,將心中焦急放下,吩咐翟進山兩句,自己回宗房去了。
城外農莊中,沈珠絲毫感覺不到沈瑞的“仁善”,大口的喘息,胸口跟風箱一般:“沈瑞,****你祖宗,你這是謀殺,你這混賬王八蛋!”
沈瑞隻冷淡的看著,冷聲道:“看來珠九爺精力十足,那就再來一遍‘雨澆梅花’。”
沈珠四肢被縛,身上一哆嗦,臉上滿是祈求:“瑞哥兒,好弟弟,咱們是未出五服的從從堂兄弟,你就饒了我吧。”
沈瑞卻不願與他廢話,沈玲是沈珠的堂兄弟,沈琦是族兄弟,也沒見他少陷害哪個,還是下落不明的琦二奶奶母子。
旁邊動手護衛,已經拿著宣紙,在水盆裡浸濕,覆在沈珠臉上。
沈珠拚命掙紮,可臉上還是被覆得嚴嚴實實,他還在想如何求饒,就聽沈瑞吩咐道:“不要停,聽說有人能熬九九八十一張,且看看咱們珠九爺的能耐如何。”
臉上的宣紙一張一張增多,早已過了方才試探性的十幾張。沈珠隻覺得腦袋裡都是星星,嘴巴堵得嚴嚴實實,胸口跟壓了泰山一般。他堵著的嘴巴說不出話,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依稀能聽出是求饒。
施行的護衛拿著宣紙,看著麵色發青的沈珠,看著沈瑞有些遲疑。
沈瑞敲了敲桌子:“繼續。”
護衛繼續,沈珠已經是無力掙紮,眼前都是星星,心中後悔莫及。他想要告訴沈瑞,他知道錯了,給他一次機會自己一定將功補過,告訴沈瑞沈家的仇人到底是誰,一時間他又是怨恨不已,為什麼自己成為魚肉,要接受沈瑞的審判。
護衛一張一張宣紙還是繼續,沈珠的意識已經模糊。他腦子裡回憶是童年的畫麵,當年他曾與四房的沈瑾、五房的沈全一起啟蒙,可蒙師稱讚的是他。
沈瑞看著沈珠變得不動,看著沈珠失禁,屋子裡多了尿騷與惡臭味,才示意護衛停手。
沈珠臉上厚厚的宣紙足有幾十張,沈瑞親自揭了下去。沈珠臉色青白,如死魚一般,已經沒有大聲喘息的力氣,隻鼻翼微微顫抖,顯示他還活著。
沈瑞沒有給他緩和的時間,一盆冷水潑上去,沈珠立時抽搐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要不要再試一次?”沈瑞輕聲道。
沈珠的眼神緊縮,忙搖頭道:“不要,我說,我都說!”
素來最是愛潔的沈珠,此刻麵對冷心冷麵的沈瑞,也不該提什麼先更衣的要求,忙不迭的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原來,事情從上次進城求情說起,賀家勾結四房侵占三房產業後,沈珠曾進京求情,可二房置之不理,沈理也沒有出麵為沈家撐腰。雖說賀家看在沈理麵子上,最後退了一步,沒有將三房必入絕境,可沈珠依舊感覺到“世態炎涼”,將族人恨了個半死。
在回鬆江的水路上,沈珠就遇到了“貴人”,並且得到貴人青睞。沈珠因前幾年落選二房嗣子之事,一直耿耿於懷,覺得二房大太太徐氏“有眼無珠”,隻顧舊情不顧才學才會選中沈瑞、沈玨兩個,如今得“貴人”青睞,自然孔雀開屏般,恨不得將才華都展示一遍。因隻有秀才功名,為了怕對方小瞧,少不得鬆江沈家的淵源與現在的輝煌娓娓道來,不說彆的,就說這一代族兄弟,兩個狀元、兩個進士就足以使得沈家笑傲江南文壇,這番說辭果然引起貴人對沈家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