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鬆江下船時,“貴人”不僅贈送沈珠一方端硯、一幅古畫,且親臨鬆江,目睹了鬆江的沈氏一族的富足。鬆江良田,十分中三分歸沈家,這是多麼龐大的數字;鬆江府縣的商鋪,也有三分是屬沈家所有。隻因沈家耕讀傳家,百餘年來出仕者絡繹不絕,才得以庇護家族,避免了外人的貪婪與窺視,成為盤踞鬆江地方的地頭蛇。
那貴人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舉動高貴,儀容不凡,加上帶著的護衛幕僚美婢,色色齊全,沈珠心中已有揣測,越發奉承。
貴人了解完一圈後,倒是沒有直接提到沈家如何,隻是為沈珠抱不平。貴人稱沈家子弟得天獨厚,沈珠亦是神童出身,槍打出頭鳥,才會因此得到族人忌憚打壓,才會在舉業上不順。貴人又提及去年南直隸鄉試主考官,不是旁人,正是沈理當年的房師,說不得得了沈理示意,才會使得沈珠落榜。
時隔半年,沈珠早已忘了自己應舉時的忐忑與不順,剩下的都是懷才不遇的鬱悶。聽了貴人的話,越琢磨越是這個意思。連沈全這個資質愚鈍的都過了鄉試,沒道理自己這個打小被蒙師族親稱讚的“神童”落第。
貴人既說沈家現任族長無能,才使得各房零散,正需有能力之人整合。沈珠就代入了自己,覺得自己既是跟當年族長太爺似的,一呼百應做個一族之長也是得意事。那樣的話,不管沈理、沈瑾,還是沈瑞、沈全之流,就都得客客氣氣,真要惹怒自己,自己就將他們除族,讓他們無容身之地。
隻是沈珠還不傻,少不得也話裡話外打探貴人身份,貴人隻是越發高深莫測,始終沒有讓沈珠探到底兒。等到貴人離開,暗示會扶持沈珠為沈家族長,沈珠則清醒了幾分,少了幾分熱切,自當對方是隨後糊弄人。不想隨後有閩地商人來鬆江,帶得就是貴人的信物,沈珠的機會來了。
說到這裡,沈珠已是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他們要殺人,?們既拉著賀家,我隻以為他們另有算計,是想要拉沈家下水,為得是要挾六族兄那裡,沒想到他們是倭寇,竟然會進城洗劫。是賀家,都是賀家……”
事情過了兩個月,沈珠早就琢磨過味兒來。因為有他自己做內應,如今這“通倭”的嫌疑死死地扣在沈家頭上,沈氏一族劫難就在眼前。沒有了沈氏一族,自己就是做上族長,也不過是個虛名。反而是賀家,握著沈家這樣的把柄,已經買通了趙知府,就等著吞並沈家產業,坐收了漁翁之利。
沈珠後悔莫及,卻是沒有反悔餘地,隻能戰戰兢兢。因為九房老爺知曉些皮毛,他這些日子也怕自己被推出來,所以才會關注九房,知曉九房老爺出門時,帶人去攔截。
沈珠哭的狼狽,沈瑞卻恍然未聞,陷入沉思。
沈珠生在沈家、長在沈家,即便三房隻是行商賈事,可吃穿用度上都是士紳做派。在氣勢上能鎮住沈珠,被沈珠認定為“貴人”,那肯定不是尋常人。當然,能假借倭寇之名,劫掠府城,這般凶悍,也不是常人所為。偏生在江南一地,還真有一個在曆史上留了一筆的“貴人”,不是彆人,正是寧王朱宸濠。
寧藩始封王是寧獻王朱權,是太祖皇帝第十六子,十六歲就藩大寧,封號寧王。後靖難之役,成祖皇帝以“劃江而治、平分天下”威逼利誘寧王聯手,不想等到成祖皇帝得了江山,不僅沒有兌換諾言,還將寧王藩地從大寧移到南昌,奪儘兵權。
因這個淵源,幾代寧王都心存不平,到了第四代寧王朱宸濠時,野心持續膨脹,先是收買正德皇帝身邊劉瑾,恢複寧王一係被裁掉的護衛,後來又因正德皇帝無子,送自己的兒子進京,謀取嗣子之位;最後謀取不成後,就直接拉了反旗。
算一下時間,現在正是寧王朱宸濠繼王位數年,藩地安定,野心初顯,想要恢複藩王護衛的時候。
寧王與沈珠相遇的時間,與藩王輪流進京朝覲的時間又對上
沈瑞雖沒有證據,可卻是覺得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沈珠卻從一個牛角尖到了另外一個牛角尖,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想要“將功贖罪”,道:“瑞哥兒,告訴六族兄,這是賀家的陰謀。自打二房大伯父病故,賀家自以為沈家人官職比不上賀家,就開始窺視沈家產業,否則當初也不會假借四房叔父的招牌來侵吞三房產業,卻是貪心不足,想要將沈家一網打儘。那個大騙子,從京城到鬆江,肯定也是賀家那邊的人!”
當初對“貴人”有多期待,沈珠現在就有多怨恨。
沈瑞卻不認為賀家會冒著風險,結交千裡之外的藩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雖然與沈珠在一起出麵截殺九房老爺的確實是賀家人,可卻未必是代族長賀西盛的人。這次“倭寇”上岸劫掠,沈家損失不少,賀家業未能幸免。
不管是賀家大老爺賀東盛,還是二老爺賀西盛,沈瑞都是見過的,都是圓滑世故之人,就算想要擴張賀家勢力,賀西盛也是迂回而為,都是將沈家人推到前頭,並沒有直接與沈家對上。這兄弟兩個雖有超越沈家的野心,可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兒,所以不僅不是主謀,多半也跟沈家似的,因此事陷入險境。
寧王既籌謀恢複寧王衛,那首要就是籌集銀子養兵,乾出劫掠鬆江府的事,也不算什麼稀奇。隻是既是有船,那就不是海船,而是江船了。
“貴人身邊侍者是什麼人?”沈瑞道。
沈珠聞言,有些遲疑,露出幾分彆扭道:“除了美婢,是幾個貌若好女的少年。”
要不是如此,沈珠也不會將“貴人”要扶持自己做沈家族長的話當真。江南一地,向來不禁男風,沈珠雖沒有親曆,可三房大老爺身邊常有清秀小廝,卻是耳濡目染。因此心中多少有些自喜又緊張,覺得貴人看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自己雖不能接受這份感情,卻也不願意太過冷淡。
“少年?都是少年?沒有及冠者?”沈瑞追問道。
沈珠想了想道:“其中領頭的,倒是年歲與那騙子小不了幾歲,可許是相姑養的,說話行事依舊帶了女氣,隻勝在規矩,動靜若尺,看來是受過教導。”
哪裡是什麼女氣,不過是閹人,缺乏雄激素。“動靜若尺”,不過都是宮廷調教出來的。地方藩王府雖有閹人,可沒有直接招人的權利,都是由京城派人下來,自然都是調教好的小太監。
得了自己知曉的,沈瑞沒有繼續再聽沈珠的懺悔與詛咒,吩咐人仔細看守,自己回城去了。
待回了宗房客房,沈海也在,臉上少了幾分凝重,露出幾分輕鬆來。看來沈理之前的知府衙門一行,有了好消息過來。
看著沈瑞風塵仆仆模樣,沈海的眼神帶了探究:“聽說瑞哥兒出城去了?”
沈瑞點點頭道:“應全三哥托付,去打聽打聽琦二嫂子母子的消息。”
聽到這個,沈海神色微變,欲言又止。
沈家清白人家,男無刑餘之丁,女無再醮之婦。即便曉得琦二奶奶無辜,可既是流落在外兩月,這清白名聲也沒了。因此,沈海才比較為難。在他看來,要是找到死人還好,與沈氏一族名聲無礙;要是找到活人,如何安置才是問題。
沈瑞開始還以為沈海是有什麼線索,剛要開口詢問,反應過來,心中不由竄起一陣怒火。雖說禮教森嚴,對女子極為苛刻,可畢竟事出有因,難道母子三人的安危還比不得一個虛無縹緲的清白名聲?
又想起凶多吉少的沈琦,沈瑞對沈海的埋怨又多了三分。
官員經營地方,向來不願得罪地方士紳大戶,做事多有餘地。要是沈琦等剛被抓捕後,沈海的態度能強硬些,說不得事情就是另外一個發展方向。
或許沈海自己也曉得他想的不厚道,沒有說出什麼不讓尋人的話來,隻說讓人預備了江鮮,讓沈理晚上帶著沈瑞到後院吃飯。
沈理應了,起身送沈海出去。
沈瑞跟在後邊,看著沈海略顯佝僂的背影,還有鬢角花白頭發,心中有些發悶。
沈家雖號稱鬆江望族,可真正的底氣,還是在外為官的沈家子弟。沈理與沈瑾都是潛力股,現在還不能獨掌一麵,沈城、沈瑛都在熬資曆,想要熬到高位,還需十年、二十年的精英。
寧王的算計劫掠,趙顯忠的選擇,賀家的趁火打劫,都說明沈家被當成了肉包子,誰都想要咬一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逃過這一劫,還有下一次麻煩等著。鬆江不止有沈、賀兩家,還有其他幾個大姓,沈家的良田鋪子,都是被覷視的對象。
目送著沈海背影離開,沈理才問道:“瑞哥兒可問出了什麼?”
沈瑞將沈珠的招供內容說了,沈理聽著,臉色變得肅穆起來。
“江南口音,仆從彪悍,顯貴子弟。莫不是金陵幾家國公府的子弟?”金陵有奉旨世代鎮守南京的魏國公府,是大明開國功臣中山王徐達長子****祖一脈子孫,有野心且有配套的武力,沈理直接想到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