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阮寧意識到自己又做夢了,而且是非常不愉快的夢。
寧國公府掛滿了白幡,天上烏雲密布,陰沉沉的,壓得人心頭沉悶。
她隨著一陣風不知不覺來到靈堂,看清牌位的刹那,一股涼氣順著腳底竄入身體。
牌位上寫的赫然是:妻阮氏女阿寧。
她渾身發冷,腳下頓住,沒有再靠近一步。
棺材孤零零擺在靈堂中央,兩個小童跪在火盆旁燒紙錢,除此之外,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跟她活著的時候沒兩樣。
她心裡湧上一股悲哀,胸口傳來窒息般的難受,好像被人攥在手裡,用儘力氣捏碎一般。
她捂著胸口緩緩坐下,隻覺得疼得喘不過氣來。
不知想到什麼,她伸手抹了把臉,將顫抖的手指伸到眼前。
乾的。
阮寧低聲笑了笑,她就說,怎麼可能會哭。
一陣狂風吹來,她隱隱約約聽到前院傳來哭聲。
那聲音滄桑而悲涼,好像失去雛鳥的大雁,回旋在天空中久久不散。
阮寧幾乎立刻認出是管家的聲音。
管家哭什麼?
他有什麼好哭的,她冷漠地想。
胸口的疼痛逐漸蔓延至丹田,阮寧隻覺整個人要撕裂了一般,巨大的疼痛攫住了她的身體,
她狠狠咬牙,意識到不對。
不對,這是做夢,夢怎麼會疼。
她粗喘著掙開混沌,眼前一片漆黑,渾身濕漉漉的,好像從水裡泡過,房間裡一片狼藉,她體內失控的罡氣橫衝直撞,將整間屋子摧殘得猶如狂風過境!
“啊——”巨大的痛苦襲來,她臉色慘白,掙紮著盤膝打坐,試圖運轉內力,抵消這種痛苦。
沒用。
大滴大滴的汗珠從她臉上滑落,鬢發一縷一縷濕漉漉的垂下,她胸口劇烈起伏,渾身肌肉都在顫抖。
疼。
太疼了。
從來沒有這樣疼過。
乖馴的內力變得暴躁,並且極具破壞力。
它們在經脈中橫衝直撞,在丹田中膨脹翻滾,罡氣寸寸割裂肌膚,更可怕的是,丹田中醞釀著更強大的力量。
滿堂花醉最後一層。
她眼瞼顫動,濃密的睫毛被汗水打濕,臉色蒼白如月,頭發散亂披在肩上,身形單薄瘦削,一陣風就能吹倒。
謝九玄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樣的阮寧,脆弱得讓人心驚。
他臉色有些蒼白,眼睛裡平靜無波,手腳麻木,頓了頓,才靠近。
隻是,手還未碰到阮寧,一股殺氣襲來,他不得不側身躲開。
謝九玄眼睛裡錯愕一瞬,沒有想到,這種時候,阮寧還保持警惕。
月亮掙開雲層,銀輝灑進窗欞,照在阮寧臉上。
她睜開眼睛,目光充滿殺意,沒有一絲感情。
雖然沒哭,但眼尾發紅,襯著蒼白的臉,在月色下如同鬼魅一般。
謝九玄迅速點了穴位,輕輕握住她的手腕,檢查她身體情況。
幾乎是手指握上去的一瞬間,他的心便沉了下去。
“你要突破了。”謝九玄身上帶著深夜寒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神秘,並沒有傳進阮寧耳中。
她連睜開眼睛都吃力。明明幾息之間,她卻覺得過了幾千年那麼長。
疼痛折磨著她,方才做的夢又閃現出來,謝九玄的存在加深了她心裡的煩躁。
她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問:謝九玄到哪裡去了,他為什麼連我死了也不出現?
腦子裡走馬觀花閃過無數片段,胸口悶痛不見減輕,反而更加沉重,一句話在她毫無所覺的時候早已脫口而出,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映在她眼睛裡的是謝九玄錯愕的目光。
時間定格,謝九玄眼睛裡的情緒漸漸放慢,她清清楚楚在裡麵看到了詫異,沉默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期待。
像期盼小木馬的小孩。
這太奇怪了,一定是她看錯了。她將這種念頭揮開。
謝九玄張口說了什麼,阮寧一個字都聽不見。
她丹田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伴隨著巨大疼痛的,是丹田中排山倒海突破的內力,沒有任何預兆,但她就是知道,她突破了。
滿堂花醉九級。
那股力量強大得可怕,謝九玄被一瞬間的罡氣衝擊,嘴角有血流下來。
緊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內力如同它出現一般,又如流水般散去。
阮寧仿佛看見自己的身體從年輕力壯漸漸走向衰老頹敗。
身體裡的力量一點一點在消失。
謝九玄的臉映在麵前,巨大的絕望籠罩下來,阮寧臉色白得可怕。
她渾身都在發抖,像是怕極了黑夜的小孩,隻想將自己蜷起來,躲進箱子裡。
“阮寧。”謝九玄的聲音穿透混沌,響徹耳邊。
阮寧打了個哆嗦,眼睛裡漸漸發狠。
上輩子她已經還清了,她一遍一遍警告自己,不能重蹈覆轍,不要跟謝九玄牽扯,可謝九玄為何要來招惹她!
她隻想平平安安清淨自在過完這一生,現在卻連武功都要失去。
她胸口起伏,一股無名之火眨眼間燒遍全身,手中長劍哢哢作響,她所有理智在聽見謝九玄口中出來的“阮寧”二字時崩潰得一乾二淨。
阮寧阮寧,幼時那個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在她腦海裡回蕩,腦子仿佛要裂開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刺啦——”
阮寧臉色很白,緊緊抿著唇,雙手握劍,手很穩。
長劍穿透謝九玄胸膛,引得他悶哼一聲。
她睜著眼睛,目光被劍上滲出的殷紅刺得發疼。
“我再說一次,我最恨彆人威脅,你要做什麼是你的事,不要將我牽扯進來。”她張了張嘴,嗓音發啞,“不要試圖靠近我。”
說完,她將長劍抽出。
這時的她理智得可怕,她審視了那一劍,確認不會要了命;又將丹田視察了一番,內力仍然在源源不斷流失。
染了血的劍刃收回鞘中,阮寧沒有看謝九玄,也就沒有看到他眸子裡那深不可測的情緒。
她冷靜地思索完一切,準備起身離開。
身體裡那股漫無邊際的疼痛好像已經麻木,或者有什麼其他更痛的地方。
反正她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突然,她整個人僵硬了。
阮寧緩緩低頭,看見一雙修長的手,白皙手掌上染了鮮血,極致的白跟耀眼的紅,對比鮮明。
那雙手緊緊環在她腰間,寒氣順著手臂傳到她身上。
緊接著是一股帶著雪鬆冷香的氣息,緩緩靠近,最終在她耳邊停下。
“你想去哪裡?”聲音鼓蕩在耳邊,甚至感覺到喉結震動。
阮寧打了個寒顫,理智回籠,她伸手去掰謝九玄的手。
謝九玄低聲笑了起來,笑聲充滿磁性,含著真正的愉悅。
“不管你去哪裡,都跑不掉的。”
阮寧用上了內力,在那雙如玉的手上留下了印痕。
不知為何,她沒敢回頭。
她狠狠將謝九玄甩開,幾個縱身間便消失在房中。
以她如今功力,哪怕內力在流失,但是消失得乾乾淨淨之前,沒有人攔得住她。
她迅速離開了。
至於謝九玄最後那句話,她隻當為了一劍之仇。
想起那一劍,她思緒雜亂不堪,根本理不清當時的情緒,沒有緣由地不想想起,將它壓到心底。
屋中,謝九玄看著阮寧離開的方向,臉色蒼白,眸色漆黑。
他耳邊似乎還漂浮著阮寧身上的氣息,溫暖的,柔軟的,好像還停在他懷裡,像春風一樣拂過。
他保持著一個姿勢沒有動,鮮血從傷口流出,染紅白衣,他卻絲毫沒有放在眼裡。
謝九玄腦海裡閃過無數方案,有無數種辦法將阮寧抓回來。
他一遍一遍想著,千萬種計謀,無論哪一個,都能達到目的。
這些向來是他最擅長的。
不論是人心還是利益,他算無遺策。
當年得知寧國公非但不是親生父親,還是害他失去父母的仇敵,他冷靜得讓管叔心驚。
他常常看穿彆人眼中看怪物一般的驚懼。
那又如何?
他謝九玄行事,何曾懼怕彆人目光。
不過三年時間,寧國公一輩子機關算儘,最終一無所有。
寧國公死的時候,眼睛裡紅血絲遍布,猙獰地看著他,死不瞑目。
謝九玄冷靜地想著這一切,冷靜地分析阮寧。
胸口仿佛被人挖空,冷風呼嘯,冰雪淹沒了荒原,他有些茫然,伸手摸了摸,不疼。
分明不疼。
那股幾欲將人淹沒的窒息感從哪裡來?
九幽衝進來時,被寧國公臉上表情驚住了。
謝九玄像是一座冰雕,臉色比雪還白,眼睛呆呆地望著窗戶方向,裡麵一片茫然。
他的表情讓人覺得,覺得……他很傷心。
好像失去了重要東西的幼童。
九幽心口一滯,看著他胸口血跡,嘴唇顫抖:“主,主子。”
謝九玄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睛裡荒蕪一片,死寂如深淵。
九幽“砰”一聲跪在地上:“主子一定要保重身體,皇上還在京中等您回去!”
“拿藥來。”謝九玄垂眸,聲音冷靜。
仿佛剛才那一幕隻是錯覺。
九幽忙將藥遞了上去。
他注意到謝九玄白玉一般的手有一道道痂痕,深深破壞了那雙完美的手。
待到看見劍傷,九幽心裡鬆了口氣。
方才沒有看清,劍傷避開了要害,不會有危險。
即使如此,九幽心情還是很沉重。
包好傷口,謝九玄漫不經心道了一聲:“滾吧。”
說完,人已經躺進了被褥,眼睛閉上了。
臉色在月光下瑩白如玉。
九幽今日受夠了驚嚇,他目光複雜,看了眼四處漏風的門窗,一聲不吭將窗戶堵上,關門出去了。
謝九玄聞著被褥裡溫暖的氣息,感覺身體漸漸暖和,仿佛有一雙手輕輕拍著背,哼著歌,他眼皮越來越重,抱著滿懷柔軟,意識墜落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