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奔逝猶如流水走沙,向來難以抓住,春意在人世間轉了幾個轉,風雪落在紅梅黛瓦上,便是匆匆幾個秋夏晃過去,不知不覺就發現人世間早已換了個模樣,似乎隻是年歲稍微一晃蕩,便是幾十年過去,又是一年婆娑節,日子過得豐足安穩的百姓為了慶祝又一年豐收,今年燈會辦得尤為喜慶。
滿城紅火,喧鬨繁華,燈籠花火照了京城猶如白晝,歡笑連綿難斷絕,雀躍不止,無論孩童還是閨中少女,皆是出來遊走賞玩,異國番邦人士也穿梭其中,點綴猶如星點,共享歡樂,幾乎猶如人間極樂境。
自開國以來,向來權力廝殺,風雲詭譎的大齊,卻在當今陛下即位四年後實行仁政,往後幾十年裡休養生息,對外貿易,上善下施,從來苦不堪言,流離失所的百姓在這幾十年裡安居樂業,怯意順暢,鬨成一團為家國祈福的燈會遠比元宵春節熱鬨。
今日正是元景五十四年的婆娑節,立在中秋豐收之後,旨在供奉大齊皇室敬愛的婆娑女神,感念她賜下豐收和順,同時還會祭拜一位無麵神明,感恩他帶來康健體壯。
相傳,當今陛下就極其喜歡這位無麵神明,傳說曾有匪徒窮凶極惡,當今陛下和下屬微服私訪順手將他製服,卻正要砍頭時,發現這匪徒家裡供奉了一尊無麵神明像,香火不斷,貢品虔誠,當今陛下頓時消了殺意,反而詢問匪徒難處,徑直牽扯出數百官員貪墨案來,一時間無論是陛下還是無麵神明都被傳為佳話。
無麵神明身穿錦衣,身形細瘦,姿態翩然,卻是麵上僅有略微輪廓,沒有任何五官長相,從來不會被供奉進寺廟,卻往往會會被百姓供奉進小家裡,叩拜香火不斷。
這燈會裡婆娑神女像終日繚繞煙火,受人供奉,無麵神明卻是在燈會裡,被人拿在手裡,愛不釋手,連同燈會上最大最深受祝福的獎品也是無麵神明。
京城最繁盛熱鬨處,雜技才藝字謎一應俱全,人擠著人鬨成一堆,圖的就是熱鬨歡快,趙懿已經許久不曾見過如此場麵,站在原地多看了幾眼便收了眼,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繼續向前走。
身後跟著他的人連忙跟上,身後一個活潑高大,貴氣英然的公子哥一直寸步不離,目光卻向最中心熱鬨處看了好幾眼,興奮道:“皇叔,我們當真不去看看嗎?”
“朕出來,僅僅巡遊私訪,不是貪圖享樂。”趙懿目光平淡,皺紋白發減損他的俊美,卻添了無數的沉穩仁慈,而經年累月的尊貴威嚴很是讓人不敢仰視:“居安思危,為憂患生。”
“可,您已經許久不曾同樂過,即使是中秋家宴,你也隻是匆匆吃了幾口便走了。”趙邢勸說,苦口婆心:“您已然許久不曾休息過了。”
“朕自有分寸,倘若你想去,那你自己前去。”趙懿揮了揮手,眉頭皺著,不理會他。
“……”趙邢臉色上閃過懊惱,留戀地回頭看了一眼,抬腿想要跟上,卻一轉眼瞥見燈火最旺盛處,有清麗美人穿著瑰色皎紗碧,在暖色光幻裡高高舉起手裡的無麵神明像,笑得眉眼彎彎,好似天上落入凡間的小仙女,一眾百姓圍著她歡呼鼓掌,她站在人群最高處,同最大的無麵神明像站在一起,他看迷了眼,興奮道:“皇叔!你看,這是蘇家嫡小姐,天下第一美人,是不是天香國色,絕色嫣然?”
“果然精通詩書,居然能在婆娑節燈會上一舉奪,贏了神明像。”
蘇家的字眼閃過,趙懿頓住腳步,眉眼微微鬆開,回頭順著趙邢的目光看去,卻第一眼看見那盞如玉尊華的無麵神明像。
眉眼徹底鬆開,甚至隱隱柔和。
神明像身邊的小姑娘確實活潑漂亮,但卻是比不上她長輩的毫分。
“這就算絕色?”趙懿開口,搖了搖頭:“沒見過世麵的,清秀而已,竟然就成了第一美人。”
趙邢詫異回頭看了趙懿一眼,有些驚訝向來不理會瑣事的趙懿居然會開口評價,而且如此不屑,這簡直猶如天方夜譚。
“你信不信,有一個人縱使不穿華服錦衣,不參加燈會,僅僅隻是站在台下,最後的獎品還是會被人心甘情願地送到他手裡?”
“隻為了討他歡心?”
“這……我不信,這好不容易贏來的,怎麼就可以隨便給呢?”趙邢表示質疑。
“這是你無知的緣由。”他十幾年來,在記憶裡從來沉穩嚴厲的皇叔,卻顯露出幼兒一般極其驕傲幼稚的表情,自豪道:“也是,你沒見過,難以理解也是正常,他是個千年難出的人間絕色。”
“是你命不好。”趙懿說道,目光灼灼,眼眸裡映著燈火融暖,貌似看著台上的少女。
“這……”趙邢無言以對,好奇趙懿分明貶低蘇家小姐,然而卻目光熱切,溫柔深情,他循著趙懿的目光望去。
卻發現他是在對著那尊無麵神明像。
專注而認真地看著,目光掃蕩每一處,眷戀繾綣不舍的。
趙邢這時才看見,從長久以來猶如草木堅石的人有了那麼一點人味,有喜怒哀樂,歡喜幸福,甚至纏綿而溫柔的。
似乎這無麵神明像對趙懿而言意義非凡,他試探著問:“那這人……是誰?”
“朕的妻子。”趙懿收回眼神,眉眼閃過落寞,隨即被收斂住,他抬頭繼續往前走。
“?”趙邢疑惑。
趙懿沒有後宮,坐在皇位上幾十年,一無後妃,二無後嗣,這大齊皇後是什麼時候的事?
國典上從未記載過。
他還是疑惑,趙懿卻已經走遠,他即刻跟上,兩個人又走了一段,趙懿停在一處小攤邊,目光深沉,陷入沉思……
買的是剛出爐的荷花雞,上麵還裹著熱騰騰燒灼的黃泥,在光下冒著熱氣,攤主看他們穿得非富即貴,熱情慷慨地向他們大肆宣揚自己家的荷花雞。
“要買嗎?”趙邢問,伸手就要掏錢,趙懿卻回絕:“罷了,該吃的荷花雞吃不到,他人的再好,也始終不是想吃的那份。”
“還是不吃的好。”趙懿收了眼眼神,抬腿要繼續走,突然有人彎腰小步疾馳而來,恭敬說:“啟稟皇上,李敦庭想要見您。”
“……”趙懿垂眸,回頭看了眼繁華喧鬨的京城世間,人人手中的無麵神明像猶如一場慈悲降臨於人間,他抬腿離開:“走,去太獄。”
向來關押京中重罪犯或者官員權貴的太獄已經數年不曾打開過,所需獄卒也不過寥寥,空蕩寂靜,人人幾乎以為太獄已空。
卻無人知曉,在太獄最深處有一間暗房,藏匿於深厚牆壁內裡,暗無天日,無窗無門,終日潮濕沉悶,裡麵關押著五十年前叱吒風雲,權傾天下的攝政王。
而這五十年過去,留下的,不過是個駝背瞎眼,半張臉被蟲蠱啃食殆儘,四肢蜷縮萎靡的狼狽的老人而已。
趙懿打開機關暗門,裡麵沉悶得駭人,裡麵正在用破碗盛水喝的駝背老人遲鈍地聽了聽,很艱難地才抬起眼看見門外泄進來的光線,嘶啞開口,笑道:“來了?”
“你想要做什麼?”
“我夢見他了,夢見五十年前,你我都還風華正茂的時候,他俊美絕色的樣子。”李敦庭卻頓了頓,語氣惡毒起來:“在夢裡你也要和我搶他,你說你喜歡他喜歡得恨不得用江山來換,嘴臉還是我最惡心的模樣。”
“知道朕為何會來見你嗎?”趙懿頓了頓,說:“又是一年婆娑節,朕總得看看你過得如何,教你沾沾喜氣。”
趙懿眼神冷漠,道:“你卻還想尋死?隻可惜,朕不會讓天下有平白無故喪命之人,尤其愛護,殘廢侏儒……””
“這五十年,我那一天不是尋死?”李敦庭嗤笑,聲音像是鋸子割繩子,他說:“將我用作藥人,五十年,上百種毒藥疫症都在我身上用藥。”
“當年血蠱,隻怕叫你恨得早已入了骨。”李敦庭卻忽然笑得囂張得意:“隻怕你這五十年也是再無歡愉可言,我又有何懼。”
“能得你趙懿苦痛如此,也不枉我受了這麼多罪。”
“你叫朕來,隻是為了說這個?”趙懿言語平淡,卻有又道:“是再無歡愉可言,但是他同我交代許多事,最起碼我有事可做。”
“你同他,隻怕他連死都不願意見你。”趙懿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敦庭大笑,卻笑得淒愴,狹小暗房倉室裡回蕩他的尖利笑聲,猙獰嚇人。
“你放心,朕還是不會叫你死了,朕隻會教你在有生之年繼續用命積攢功德,好好贖乾淨身上的罪孽,造福百姓。”趙懿說道:“朕很是樂意世間殘肢斷腿之人,可以康複……”
“你趙懿,終究殘暴至此……哈哈哈哈哈哈。”李敦庭完全無懼,還是大笑:“罷了,就當我可憐你,我告訴你,你同我沒有任何區彆,都見不到他。”
“他……從來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李敦庭說:“他死了,是走了,和你我都無關。”
“何意?”趙懿皺眉,李敦庭卻已癲狂,渾身打顫,在陰暗裡蜷縮成一團。
趙懿問不出結果,自己轉身離開,眉頭皺了一路,回到皇宮後,卻一路走到了昭華殿,昭華殿寢殿裡,奉著一尊白玉雕琢而成的無麵神明像,被擺放在案桌上,由上至下地俯視。
趙懿情不自禁地估撫上無麵神明像的臉,指腹繾綣溫柔地勾勒記憶裡的輪廓痕跡。
無麵神明之所以無麵。
因為在蘇佑走之後,無人能畫出人間絕色。
再好的走筆雕刻,也不過是粗劣難堪,口述描述從來都偏頗至極。
他極其後悔,怎麼就連一張畫像也不曾有過。
教他,空想了五十多年,而今年華老去,他也隻剩下一身枯槁,記憶模糊不清,隨著長遠得幾乎捉不住的時間逐漸離去。
他縱使悲痛,卻無可奈何。
他對著神明像喃喃自語:“李敦庭說,死後你也不會同我在一起。”
“你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是不是說,你還活著。”
趙懿還想說話,喉頭卻湧出腥甜,他猛然吐出一口鮮血,濺了一地,身體抽力,徑直跌倒了下去,他抽氣了許久,才緩過勁。
五十年的堆積勞累,抑鬱成疾,早已經毀了所有的康健壯碩,他已然油儘燈枯,猶如朽木,隻不過強行用藥理壓製而已。
而今入骨思念爆發,猶如水壩決堤,頃刻間毀了苦苦維持的表麵。
趙懿緩了一口氣,卻還強撐著身體,伸手探出,想要摸上無麵神明像的腳踝,指尖濺上血色,皺紋連片,他渴望又瑟縮地摸上小小的腳踝問:“你是不是……還活著?”
“那,怎麼不來,看看我?”
“你過得好嗎?會不會喜歡彆人?”
“我……我有些想念你。”
“回答我,好不好?”
他的神明。
神明啊,來救救他,看看他吧。
趙懿手臂沒了力氣,垂下而落,他緩緩閉上眼目,一點血色沾染上白玉像,落在麵頰處,像極了血淚。
……
秋意漸涼,晚風重夾些縷刺骨寒意,淩厲得剖著衣料,似乎要深入人的肌理,冷徹入骨,白衣白發的老人攀爬崎嶇山路已然很是艱難,走一步就要歇下喘氣。
他一步一步地在深重夜色裡,就這月色光華向前攀走,年輕修長白皙,隻有略微薄繭的手已然斑駁,他背著包袱,撐著重量繼續攀爬,直到日升月落,黑暗儘退,淩晨微時才到山頂,他找了一棵樹停下,潦草坐下,卻吃力細心地將包袱打開,鋪在地麵上,才將裡麵的牌位和無麵神明像安然立住:“隻剩下這君山的日出不曾看過了,這大齊北疆的江山萬裡,我都給你了,可還滿意?”
牌位上,赫然寫著,林端妻蘇佑的字樣。
林端目光凝視放遠,看著天邊處蒼白卻逐漸彌漫而開的薄色,良久,勾出輕笑。
當初,他滿頭烏發隨著所思所念一夜白發,他一朝心死,又回到了當出無心無念的祈國聖子。
趙懿曾在大齊軍出發前問他:“想回大齊嗎?你若回去,你便還是大齊的國師。”
林端搖頭回拒,背了包袱,說:“臣向蘇家要了他的八字生辰,他想去看萬裡江山,臣一心隻想帶他去看。”
“臣……已無救世慈愛之心。”林端說得平淡,心緒裡再無悲憫:“再也做不回國師了。”
這天下世人用儘了蘇佑一身鮮血,他已然再無救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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